舒良聞言,繼續開口道。

“據廣通王說,當初這件東西之所以不翼而飛,實際上是因為,老岷王怕此事牽連到他,所以暗中派人插了手。”

“他先是用銀子封了那天參加宴飲的人的口,接著派人手偷走了那份詩詞,待朝廷的官員到了之後,又使了一番手段,才將這件事情糊弄了過去。”

朱祁鈺心中一動,似是想到了什麽,若有所思道。

“這份詩詞如此關鍵,朱徽焲必定看的很緊,甚至是貼身攜帶著,這件事情又涉及到岷王府的安危,消息決不能泄露出去。”

“所以,動手的人,首先要可靠不會泄密,其次,要在岷王府有一定的地位,至少能夠隨時接近朱徽焲。”

舒良點了點頭,道。

“皇爺英明,動手偷那詩詞的人,不是別人,正是當時管著岷王府後院事務的蘇氏,也是廣通王二人的生母。”

原來如此,話說到了這,朱祁鈺也就徹底明白了當年的事情。

老岷王擔心兩個兒子鬥法,會牽連到自己,不得不出手阻止,於是讓蘇氏去將那關鍵的證物詩詞偷了過來。

而蘇氏或許是打著一石二鳥的主意,或許是單純的想要留著這東西威脅朱徽煣。

總之,她偷過來之後,並沒有把真的詩詞交給老岷王,而是自己偷偷藏了起來。

這也就能夠解釋,為什麽朱徽煣會一直針對他這個庶母,甚至最後將她活活逼死。

隻怕,是朱徽煣發現了什麽。

或者,是蘇氏想要從他身上拿到什麽好處,卻反而被先下手為強。

而這件東西,在蘇氏死後,也就理所當然的,落到了廣通王的手裏。

隻不過,有了朱徽焲的前車之鑒,他們也不敢貿然將這東西給拿出來。

如今朱祁鈺召集宗室進京,這廣通王便覺得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準備借此將鎮南王拉下馬,為母報仇。

這曲折離奇的情節,隻怕民間的戲本子都編不出來。

想通了這些,朱祁鈺不由得冷笑一聲,道。

“果然是好一出大戲!朝廷每年那麽大筆的俸祿,供養著這幫宗室,他們卻一天天的幹出這些烏七八糟的事情!”

眼瞧著天子的心情不大好,舒良也加了幾分小心,開口問道。

“皇爺,既然事情已經查清楚了,那廣通王二人就是要在明日鬧事,要不要做些什麽,阻止他們?”

聽到舒良的問話,朱祁鈺沉吟片刻,搖了搖頭,淡淡的道。

“不用,什麽都不必做,他們要鬧,就讓他們鬧好了,也叫那鎮南王知道,朕的這柄刀,不是這麽容易借的。”

岷王府的這幾兄弟,各自都是心懷鬼胎。

廣通王和陽宗王因為生母之仇,密謀著要推翻鎮南王。

江川王看似懦弱無能,置身事外,但是鎮南王要是倒了,最終王世子之位,便歸了他這個庶三子。

至於鎮南王,掌著岷王府的大權,卻想要借東廠之手,收拾廣通王和陽宗王。

個個都打的好算盤,簡直將這京城,當成了他們幾個鬥法的道場,絲毫都沒有把他這個天子放在心上。

既然如此,就讓他們幾個吃吃苦頭吧!

不是要鬧嗎?那就鬧好了,鬧得越大越好。

這次宗室進京,外朝的大臣都覺得,是朱祁鈺想要在宗室當中,樹立起自己的正統地位。

但是隻有朱祁鈺知道,這並不是他的主要目的,他真正的盤算,是想要給被幾代先皇的各種聖旨限製的死死的宗室們,開上一條出路。

大明最終之所以會被拖垮,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宗祿占據了相當一部分的國家稅收。

太祖對於宗室的定位,本是分封鎮守,衛護江山,因此,給予了宗室極大的權力和很高的待遇。

但是靖難之後,太宗皇帝自己就是藩王起兵,自然要防止其他宗室故技重施。

因此,他削去了各宗室的兵權,政權,甚至就連出城遊,都被限製的死死的。

如此一來,宗室的權力被降到了最低,隨之需要履行的義務也被降到了最低,隻保留了高額的俸祿,成為國家巨大的拖累。

要說,並不是沒有朝臣看到這麽做對於國家財政的害處,但是想要解決起來,卻麻煩的很。

太宗,仁宗,宣宗幾代天子,對於宗室的限製很死。

所謂不得預四民之業,仕宦永絕,農商莫通。

說的明白的,就是不許經商,不許科舉,不許做工,不許耕地,

總而言之就是一句話,就是大多數能夠自食其力的路子,都不許從事。

那麽,既然朝廷什麽都不許他們做,那就必然要花錢養著他們,總不能讓朱家的子孫都餓死吧。

要知道,從國家的角度來說,天子是君王。

但是從宗族的角度來說,天子是朱氏一族的族長,對於朱家族人,是負有責任的。

所以這其實是兩難的事情!

要解決宗室的問題,要麽學太祖皇帝對開國元勳一樣,一個字,削!

這也是建皇帝用的法子,尋個罪名,把一幫宗室都送到鳳陽高牆裏,幹脆利落見效快。

但是結果嘛

除此之外,想要解決宗室的問題,就得先鬆開他們脖子上的枷鎖。

得讓他們有能夠自己謀生的路子,再提削減宗祿的事情,不然的話,單純的限製宗室的俸祿,隻會走上建皇帝的老路。

所以實際上,這一次朱祁鈺召宗室進京,稱得上是一片好意,他是打算鬆一鬆宗室們,尤其是低階宗室頭上的枷鎖。

這也是他為什麽要將這麽多的低階宗室,一同召入京師的原因所在。

但是須知,任何的改革想要推行,都不是那麽簡單的。

要打開這道枷鎖,除了朝議上的爭議之外,最大的阻力,其實是各地的藩王!

事實上,如果不是親眼見過明後期對於藩王的改革措施,朱祁鈺也很難相信。

最反對開放宗室從事其他行業,甚至是參與科舉的人,實際上不是別人,正是宗室當中的一個個親王們。

這個世界上,從來都不缺少聰明人。

對於這些親王,郡王們來說,能不能從事其他的行業,根本就無關緊要。

要知道,雖然太宗皇帝給了宗室各種各樣的限製,但是他們仍舊是有特權的。

除了超高的俸祿之外,宗室在刑獄之上,也有著極高的特權。

首先,大明律是不適用於宗室的。

這一點,是明明白白寫進皇明祖訓裏的。

宗室犯罪,地方官無權審問,無權緝拿,更無權判罰,隻能上奏朝廷,由朝廷將宗室傳喚到京,由三司奉旨審理。

如果確定有罪,三司也無權判罰,隻能給出意見,由皇帝親自審定。

還不止如此,大明有“八議”之製,其中的“議親”指的就是皇親國戚。

因此,尋常欺壓百姓,為非作歹的事情,宗室們基本上是橫行無忌。

真正能夠奈何宗室的,隻有所謂不赦的“十惡”,以及嚴重違反了倫理道德的事情。

有高額的朝廷俸祿供養,又有極高的刑律豁免權,很多高階宗室,在地方的日子其實過的還是很逍遙的。

尤其是各地的親王,郡王,出則前呼後擁,入則嬌妻美妾,根本沒有絲毫修改宗室政策的意願。

真正需要謀生之路的,是那些數量龐大,但是偏偏沒有什麽話語權的低階宗室。

這一點,其實在這個時候,已經初見端倪了。

太祖初封的晉王,楚王,周王,魯王等好幾支藩國,因為就藩的早,如今已經綿延到了第六代甚至第七代,數量十分龐大。

各地宗室的俸祿,並不是由朝廷劃撥的,而是由當地的稅收直接供應的。

地方上既要保證給朝廷的稅收,又要供應宗室的俸祿,必然是捉襟見肘。

如此一來,在朝廷的默許之下,地方就開始悄悄的自行削減給宗室的供應。

親王郡王之類的高階宗室,他們是不敢得罪的,最多也就是拿別的東西折色,但是對於低階宗室,他們就明目張膽,先“欠”著了。

這就導致了,低階的宗室受朝廷限製,不能自己謀生,同時,也拿不到自己應有的俸祿,過的日子相當的差。

所以他們是最迫切的,想要朝廷能夠放開對宗室的限製的,但是偏偏,他們在朝廷當中,一點話語權都沒有。

至於那些有話語權的高階宗室,不僅不想放開這個限製,反而在竭力維護。

因為他們清楚的知道,朝廷一旦開放宗室們自行謀生的路子,接下來隨之而來的,必然是對宗祿的縮減。

所以,他們寧願維持著地方上暗搓搓的將俸祿折色,等到被逼的狠了,就上奏朝廷控訴地方官,也不願意配合朝廷的改革。

對於宗室的改革,其實是越早越好,因為越往後拖,藩王就會越多。

更重要的是,王朝越往後發展,天子受到祖訓的限製就越嚴重。

所以朱祁鈺對於宗室的問題,其實是有一套自己的方案的。

首先就是不能急,要是一上來就削減宗祿,取消宗室僅剩不多的特權,一定會招來激烈的反對。

這幫宗室別的不會,但是鬧事是一把好手。

更不要提,如今朱祁鈺的位子,其實也沒有那麽穩。

宮裏有一個上聖皇太後,迤北有一個太上皇,底下還有個等著繼位的大侄子。

所以這件事情,要分步驟的來做。

這次召集宗室進京,朱祁鈺其實就打算做兩件事。

頭一件,是放開低階宗室考取科舉的限製,這算是小小的撕開一條口子。

然後,再逐步的放開對於他們參與其他行業的限製。

這樣一來,可以給這些原本就領不到什麽俸祿的低階宗室,尋一條謀生之路。

另一件,就是設立高階宗室專門的宗學。

如果說放開科舉限製,是朱祁鈺根據晚明的改革照搬過來的,那麽宗學就是他在晚明的改革之上,進一步發展嚐試的新舉措。

嘉靖時期,對於宗室有過一次大的改革,設立宗學就是其中的措施之一。

但是這個宗學,顯得過於保守,隻是出於宗室們太過跋扈,對於地方治安造成了嚴重的影響。

因此,為了教導宗室們忠君愛國,安分體己而設立的。

在朱祁鈺看來,宗學完全可以發揮更大的作用。

他的打算是,將宗學設在京城。

入學的人員分為兩類,一類是各親王府的嫡子庶子和郡王府的王世子。

這些人以後,最次也是會有郡王之位的,為了地方的安定著想。

從十歲開始到十五歲為止,他們至少要在宗學接受五年以上的教育,內容就是灌輸為國為民,忠君體國的觀念,讓他們能夠盡可能的接受接下來的改革。

同時,將他們放在京城一段時間,培養他們的品行,為以後地方的安定打底子。

這也是宗學原本的作用。

不過有嘉靖朝的教訓,朱祁鈺這次決定,將宗學和朝廷對他們的賜封聯係在一起。

簡單的說,宗學結業時,會對他們在京期間的表現,以及學習成績,進行綜合的考核評定。

如果不合格的,朝廷倒不會取消他們的賜封,隻是會讓他們繼續在宗學讀書,直到合格為止。

另一方麵,宗學也會接受輔國將軍以上的府中子弟入學。

這才是重頭戲。

這些人入學的目的,更重要的是培養他們的才能,結業之後,如果其中有才能出眾者,可以允準他們入朝為官。

當然,一旦他們入朝為官,也就失去了宗室的身份,隻能按照官員的俸祿支取。

郡王以下,輔國將軍以上的宗室,隻能算是中階的宗室。

雖然說他們的俸祿也不低,但是,卻往往會被地方官折掉一部分,在不能從事其他的行業情況下,大多時候,他們都需要看地方官的臉色。

因此,如果有這麽一條晉身之階,能夠擺脫這重重的桎梏,即便是俸祿沒有原來的多。

他們當中,有一部分也是會願意放棄宗室的身份的。

如此雙管齊下,才算是能夠放開宗室入仕的第一步,也才能夠有後續的關於宗室的限製措施。

不然的話,光有政策卻執行不下去,最終隻能淪為空談。

但是即便是這第一步,也不是那麽好實施的。

朱祁鈺之所以會這麽重視岷王,就是因為,在現存的所有宗室當中,他是諸王之長。

雖然說早年幹過不少荒唐事,但是活到現在就是資本。

至少在如今的朱家當中,沒有比他老人家輩分更大的。

想要推動宗室的改革,若有他的幫忙,肯定會順利的多。

不過,這件事情說白了,其實是在跟大多數的藩王作對,尤其是宗學的考核。

雖然沒有觸碰到他們的實在的利益,但是也算是給之後的襲封加了一重條件。

所以,老岷王未必就會願意出麵做這件事情。

朱祁鈺原本的把握,實際上是在皇明祖訓上。

眾所周知,這位老岷王是個固執又要麵子的家夥,太宗皇帝在時還安分些,太宗皇帝去世之後,他就常常拿著皇明祖訓說事,從朝廷手裏拿走了不少特權。

而皇明祖訓裏頭,其實是寫明了,鎮國將軍以下的宗室,是可以入朝為官的。

隻不過,對於這個標準十分模糊,簡簡單單的說了“才能出眾者”。

真正禁止宗室入朝為官的規定,是太宗皇帝定下的。

但是這個,就有的轉圜了。

不過,光憑這個,其實把握也不算大,朱祁鈺原本還準備了其他的手段,但是現在看來,似乎是不用了。

這般思索著,興安進來稟報道。

“皇爺,鑾駕已經備好了,成公公剛剛傳來消息,說是幾位老大人都已經到了宮外,最多再有半盞茶的工夫,就能進宮了。”

於是朱祁鈺便收斂了心思,吩咐道。

“擺駕,武英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