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襄王的婉轉不同,這位伊王開口就是直接了當,說話毫不客氣。

這和他的輩分有關!

伊王這一係源自於太祖,初代伊王是太祖最小的兒子朱?,病逝於永樂十二年,如今這位伊王,是朱?的庶長子,名為朱顒炔。

換句話說,他和仁宗皇帝是同一輩的,從朱祁鈺這算,該尊稱一句王叔祖。

伊王的一句話,頓時讓殿中都安靜了下來,除了仍舊平緩的樂聲和歌舞,殿中親王們的目光,基本上都投向了正中間的天子身上。

朱祁鈺沒說話,而是擺了擺手,於是身旁的內侍立刻會意,連忙走下禦階,撤去了歌舞樂人。

大殿中間空了下來,一眾親王的安靜也就變得極為明顯。

看著天子帶著淡笑的神情,伊王忽然心裏有些發虛,他剛到京師沒幾天,還保留著在封地裏作威作福的習慣。

雖然有意收斂了幾分,但是對於這個自己孫子輩的年輕天子,到底還是存了幾分輕視的。

在他看來,這個新天子就是被底下的大臣們忽悠了,弄出個什麽宗學,無非就是要限製王爵的正常承繼。

要是放任他真的實行下來,以後還不知道要怎麽苛待宗室呢。

所以這位輩分高高的伊王爺,眼見襄王三兩句就被噎得說不出話,也就按捺不住,自己出言質問。

不過當他說完了之後,卻突然感覺,原本在他看來一直溫和有禮,柔善可欺的天子,似乎突然間,變得有些不同了。

天子的臉上依舊掛著淡淡的笑意,和剛剛好像沒什麽差別,但是伊王望著那雙眼睛,他突然有一種被猛虎盯上的感覺,脊背發涼。

與此同時,遠遠坐在大殿後頭的一幫大臣們,眼瞧著這幫親王如此不知進退的行為,也都紛紛擱下了筷子,正襟危坐。

看似一副嚴肅的樣子,但是偶爾有望向殿中伊王的目光中,卻流露著幾分憐憫。

真以為天子剛登基沒多久,有對你們態度這麽好,就是好欺負的嗎?

老大人們用慘痛的教訓告訴你們,做夢

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在朱祁鈺的身上,他也終於有了動作。

從禦座上起身,居高臨下的望著這位伊王,朱祁鈺臉上仍舊帶著溫和的笑容,開口問道。

“伊王叔祖,這是在質問朕苛待宗室,有違朝廷冊封典製,是嗎?”

說著,朱祁鈺瞥了一眼剛剛出言的襄王,問道:“襄王叔剛剛也是這個意思吧?”

朱祁鈺掃視一周,將目光從襄王和伊王身上移開,放到了其他諸王身上,口氣突然轉冷,繼續道。

“想必,除了伊王叔祖,襄王叔,其他的王叔祖,王叔,也有人是這個想法吧?今日家宴,諸位皆是長輩,有什麽話不必避諱,直說便是。”

大殿當中安靜而又壓抑,隻有年輕天子的溫和口音,回**在殿中。

似乎頃刻之間,禦階上的天子就從一個看起來溫爾雅的年輕人,變成了高高在上的君王。

伊王吞了吞口水,心中的那股預感愈發強烈,他突然有些後悔,為什麽自己要出來當這個出頭鳥。

然而事已至此,他也隻能硬著頭皮繼續,道。

“陛下,臣沒有指責陛下的意思,隻是宗族子嗣昌盛,難免有愚鈍之輩,若不能從宗學中合格,便不予冊封,未免有些過於嚴苛了,請陛下明鑒。”

這番態度,和剛剛的理直氣壯比起來,立刻就軟化了許多。

接著,鄭王朱瞻埈也起身,道。

“陛下息怒,伊王叔也是一時情急,宗學一事自然是好事,不過陛下也需慮眾多王叔皆已年邁,正是安享子孫繞膝之樂時,若將眾多嗣子都送入宗學,難免多年不見。”

“我宗室親王,非奉詔不得入京,若因此骨肉分離,恐辜負了陛下一片好意,不如這樣,宗學一事,由各宗室視實情而定,若確有希望入京求學者,再入宗學不遲。”

這算是轉了個彎,遞了個台階,但是中心思想還是不變,就是不想送子嗣進京。

眼瞧著底下諸王躲閃的眼神,朱祁鈺冷笑一聲,終於是在眾人期盼再度開口。

他掃了一圈,確定沒有人再站出來,方緩緩坐回到禦座上,一句話撕破了所有的掩飾,直接道。

“伊王叔祖,襄王叔,鄭王叔,你們幾位也不必如此拐著彎的來勸朕打消宗學的想法。”

“既然你們想知道,朕不妨明白告訴你們,宗學之設,就是為了嚴格冊封,懲治宗室當中品行不端者。”

一言既出,在場的諸王臉色都有些不大好看,他們沒想到天子連表麵功夫都不做了,就這麽直接了當的把話說的明明白白。

當下,便有其他的親王按捺不住,起身道。

“陛下,宗室藩屏乃國之重事,親親之誼亦為曆代天子所重,如今陛下甫一登基,便對宗室長輩如此惡意揣測,心中可還有對長輩的敬意可言?”

說話的是周王朱有爝,他同樣是朱祁鈺叔祖輩的人物。

不僅如此,他還是太祖係二代親王當中,輩分最大的一位,而且和衝動跋扈的伊王不一樣。

這位周王曾被太宗皇帝讚為“簡、智、信、敬、孝”,在諸王當中,威望可算上是很高的。

麵對這樣一位親王,朱祁鈺自然不能和對待伊王一樣,收斂了鋒利的神色,朱祁鈺一伸手,從身旁侍奉的內侍手中,拿過了幾份奏本,命人送到周王的手中,道。

“周王叔祖素來賢明,朕十分欽佩,但並非人人皆似周王叔祖一般嚴於律己。”

說著,朱祁鈺轉向一旁的伊王,道。

“正統六年,河南知府奏伊王縱馬傷人,致六人死亡,正統八年,河南道監察禦史奏伊王世子強搶民女,致其家破人亡,兩個月前,刑部奏伊王誣陷當地官員,致其蒙冤流放”

一份份罪狀被朱祁鈺隨口拈來,每說一句,伊王的臉色就白一分,話到最後,他感受到殿中四麵八方嫌棄的目光,羞的直想找個地縫鑽起來。

所幸,朱祁鈺沒有揪著他太久,很快就轉向了一旁的鄭王,繼續道。

“正統四年,鳳翔知府奏鄭王無故杖死平民四人,正統七年,鄭王府長史奏鄭王私納娼妓為妾,有辱天家血脈,正統十四年,監察禦史奏”

這些事情,或許做的時候覺得不是什麽大事,但是如今這麽多的親王匯聚一堂。

被這麽當眾一件件的細數出來,誰的麵子也擱不住。

最終,這位鄭王爺實在扛不住了,直接拜倒在地,道。

“陛下,臣有罪,請陛下處置!”

另一頭,輩分高些的伊王爺也有些猶豫,眼瞧著鄭王低了頭,他也隨之跪倒在地,隻不過抹不開麵子,認罪的話卻說不出口。

朱祁鈺不理他們,而是轉頭麵向周王,臉上浮起一絲無奈,道。

“周王叔祖,非是朕對待宗室嚴苛,而是如今許多宗室,在地方實在不成樣子,屢屢被彈劾行為失當,觸犯明律。”

“朕正是念及親親之誼,宗室藩屏之幹係重大,方開此宗學,教育我朱家子弟成才。”

一副語重心長的口氣,讓周王的臉色也緩和下來。

恨恨的瞪了一眼伊王和鄭王這兩個不爭氣的東西,周王又道。

“陛下此心,臣固能體諒,然方才鄭王所說,亦並非沒有道理,宗親年邁需有小輩陪伴在側,此乃天倫也。”

“況宗室親王之中,固然有胡作非為之人,但大多還是謹守臣節,以藩屏為重,陛下此舉,恐令眾多宗室不滿,心生怨懟之下,亦會動搖我大明藩屏,還請陛下慎重思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