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沉寂了一瞬,誰也沒有想到,朱音埑竟然會提出如此要求。
天子似乎也有些意外,半是確認的問道。
“你的意思是,要請禦審?”
朱音埑重重的點了點頭。
“此等涉及宗室郡王的大事,唯有陛下親審,方能令宗室,令天下心服口服。”
這可不是小事。
雖然說皇帝是天下之主,可以過問一切事務,但是事實上,真正由皇帝親自處理的具體事務,基本是沒有的。
關於刑案的審理處置,除了三司會審之外,最正式的審理方式,就是廷鞠。
但即便是廷鞠,也是天子親自監審,有法司主審。
還從沒有過,有天子親自禦審的狀況。
一方麵是因為,天子日理萬機,沒有這個時間和精力,去審訊這種刑事案件。
另一方麵,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則是因為,天子畢竟不能全能之人。
很多的刑案繁難複雜,審訊過程當中需要很多的技巧,如何取證,質證,各種具體程序天子都未必清楚,甚至是判罰的時候,需要顧及律法,判例,輿情等種種因素。
這些事情,沒有個幾年的刑案經驗,是很難準確的判斷的。
天子的身份又特殊,所謂出口成憲,金口玉言。
法司斷案,如果要是有誤,哪怕是廷鞠,也都還能糾劾。
但是如果天子禦審,那麽一旦審錯了,為了維護皇權的尊嚴,天家的顏麵,可就萬萬是改不回來了。
出於這種種原因,大明還沒有過禦審的先例,都是法司審訊結束之後,將結論和判罰建議上呈,然後由皇帝進行最後的核準。
所以嚴格意義上來說,這屬於侵犯刑部和大理寺的審訊權,因此一時之間,天子似乎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大理寺自己一團亂麻,故而,天子便轉向了一旁的刑部尚書,開口問道。
“金尚書,鎮南王世子以大理寺,都察院嫌疑未清為由,請禦審此案,刑獄之事本該刑部執掌,你是何看法?”
金濂略有些為難。
按理來說,這是不能答應的,沒有前例,而且天子到底能審成什麽樣子,也沒有人能說得準。
略一思忖,金濂謹慎開口道。
“陛下,臣以為此案繁難,恐一時之間難以審結,陛下日理萬機,身係社稷,此案還是交由法司審理妥當。”
“若是鎮南王世子恐法司有所不公,可將此案付於廷鞠,由陛下親自監審。”
平心而論,金尚書也屬實有些無奈。
按照朱音埑的說法,大理寺和都察院都有偏私的嫌疑,那麽這案子如果交給法司來審,就隻能是刑部接下了。
而且,到了這個級別的案子,隻能是他這個刑部尚書來親自審理。
所以如果要廷鞠,等於就是他自己來審。
但是說實話,金尚書自己,是不想趟這趟渾水的。
他在朝堂也沉浮了多年了,自然能看得出來,這樁案子背後牽連的巨大利益。
無論最終審出個什麽結果,都會在朝堂上掀起軒然大波。
但是要讓他支持禦審,那麽就等於開了天子幹涉具體刑案審理的先河,他同樣是不願的。
兩害相權,金尚書也隻能取其輕了。
事實上,這也是在場群臣的想法,然而天子聽完了之後,卻沒有什麽表示,而是將目光放到了朱音埑的身上。
很顯然,是在質詢他的意思。
朱音埑似是躊躇了片刻,深深的歎了口氣,開口道。
“陛下,臣以為不可!”
“這件案子所涉之人皆是宗室,說到底乃是皇家家事,陛下身為族長,主審並無不妥。”
“何況,此事既是朝事,亦是家事,陛下除了考慮群臣之意,亦當顧及宗室之心。”
朱音埑的口氣頓了頓,從袖中摸出了一份奏疏,高高的舉過頭頂,道。
“恭請陛下禦審之議,非臣一人所請,乃眾宗室親王共推之,此乃臣入宮之前,眾位叔伯交予臣的聯名奏本,同請陛下為親審此案,請陛下禦覽。”
朝堂上頓時炸開了鍋,群臣紛紛望向朱音埑手中那份看似平平無奇的奏本,一陣議論聲便響了起來。
誰也沒有想到,這個看似年輕的鎮南王世子,竟然手裏還捏著這麽一份大招。
事實上,天子親審不親審的,除了事關自身的三法司之外,其他的老大人們是無可無不可的。
畢竟,就算是開了這個先例,天子畢竟是日理萬機,不可能真的天天過問普通的刑案。
但是這份奏疏遞上來,意義可就不同了!
這代表著整個宗室在向朝廷施壓,即便是天子,也不可能完全不顧宗室的態度。
這其中,尤其以寧陽侯陳懋的臉色難看的很。
他比別的人更加清楚內情,因此,在看到這份奏本的一瞬間,想到的也就更多。
鎮南王一案,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實,朱音埑身為鎮南王世子,心有不甘,要求重審,還能夠讓人理解。
但是這份奏本,卻讓陳懋感到了濃濃的不安。
要知道,擅自插手朝廷事務,是宗室的大忌。
這件案子雖然說是宗務,但是總歸是歸朝廷處置的事務,宗室們貿然插手,也是有些犯忌諱的。
他們如此明目張膽的聯名上奏,如果不是一起昏了頭,那就說明,他們有把握,能夠將這鐵證如山的案子真正推翻。
一時之間,陳懋的心中也有些動搖,廣通王等人所說的當年內情,真的全都是實情嗎?
鎮南王在堂上一直堅持否認那份誹謗仁廟的詩詞,真的是垂死掙紮的無用功嗎?
朝臣們各懷心思,內侍卻早已經將朱音埑手中的聯名奏本,遞到了天子的禦案上。
朱祁鈺翻開快速的瀏覽了一遍,神色略有些為難,對著底下沉吟道。
“這份奏本,乃是周王叔祖親筆所書,諸多宗室親王聯名,他們不僅要求朕親審此案,而且還要求親自上殿聽審。”
底下群臣的議論聲更盛,眾人皆是麵麵相覷,有些不知所措。
這還真是奇了怪了,這麽多年下來,還頭一次見宗室們這麽硬氣。
一時之間,朝臣們心中也不由得產生了疑惑。
難不成,鎮南王的案子,真的是冤案?
這個時候,陳懋心中的不安之感更盛,當下,連自己的嫌疑都顧不得,出言道。
“陛下,此案即便重審,也需耗費大量精力時日,但是宗室諸王,不可久離封地,陛下您又日理萬機,專心此事,恐耽誤朝政,因此,還是交由法司審理更為妥當,金尚書所言甚是,若鎮南王世子懷疑朝中有人偏私,可令廷鞠便是。”
這個時間點,陳懋出言反對此事,朝臣望著他的目光當中,皆不自覺的多了幾分莫名。
對於這些理由,朱音埑早有準備,直接道。
“陛下,臣奔走多日,已尋得證據,可證明家父蒙冤,不必耽擱太多時間,隻需陛下恩準,將一應涉案人等傳喚上殿,真相自明。”
朱祁鈺還沒張口說話,外頭忽然又有兩個大漢將軍入殿,拜倒在地,道。
“啟稟陛下,周王,襄王,晉王,秦王等十餘位親王,在宮外請見,聲稱鎮南王有冤,欲請陛下親審此案。”
得,這就是下了大決心了。
這麽多王爺都過來堵宮門了,誰還敢再攔著?
畢竟,說到底,這案子的確是天子家事。
臣這邊,幾個七卿相互交換了個眼神,最終,刑部尚書金濂上前道。
“陛下,既然諸宗室親王群情洶洶,想來此案非陛下聖裁不可,世子既然有言,已有新的證據,不妨當廷審理,還鎮南王一個清白。”
於是,這件事情總算是達成了一致。
朱祁鈺點了點頭,從禦座上起身,道。
“既然如此,朕今日便親審此案。”
“傳旨,召諸親王入奉天殿候駕,錦衣衛即刻前往宗人府,將涉案人等及證人證物,盡數拿入宮中。”
“諸卿隨朕,移駕奉天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