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華殿中,朱祁鈺好整以暇的望著王文,臉上帶著一絲笑意。

單看王文如今的這副表現,便知道,這趟內閣,他沒有白跑。

擺手讓人給他上了杯茶,朱祁鈺問道。

“先生此言何意?”

王文心知,這是天子在考校於他,不敢怠慢,整理了下語言,便開口道。

“今日臣和成公公旁聽閣議,雖然所議的事情簡單,時間也不算長,但是管中窺豹,可見一斑。”

“先說王翱此人,他素在地方巡按,於京中並無牽扯,蒙陛下恩重,出任首輔,但實則舉步維艱。”

朱祁鈺微微點了點頭,在這朝堂上並不是什麽秘密。

事實上,當初王翱出掌內閣,朝堂上的不少大臣,都並不看好他,甚至在暗中想要看他的笑話。

一是因為他自己在京中沒有什麽勢力,驟登高位,在京中很難立刻站穩腳跟。

二是因為內閣和六部不同,內閣是群輔,並不像六部一樣存在上下級之分,他這個首輔若是遇到強勢的閣臣,分庭抗禮乃至將他架空也不是沒有可能。

直白點說,在六部當中,上下級明顯,佐貳官如果不聽上官的命令,那麽就是違抗上命。

但是在內閣當中,大家地位相同,都有票擬之權,隻是負責的事務不同而已。

首輔不是上官,也就沒有權力對閣臣發號施令,若遇強勢的閣臣,將首輔晾著,別人也挑不出什麽錯來。

當時陳循等人在經筵上當眾孤立王翱,就是內閣鬥爭的一種體現。

感歎了一聲,王文繼續說道。

“但是今日一看,內閣局勢已成,高穀和江淵同一立場,俞士悅和張敏同一立場,王翱這個首輔,居中裁決,竟起一錘定音之效,可見此人已深諳內閣平衡之道。”

應該說,王翱這個首輔,沒有屬於自己的跟腳勢力,很容易被底下的人聯合起來架空。

但是王文今日一看,卻很明顯能夠感受到,在內閣的氛圍當中,是以王翱為尊的。

這一點,在閣議的最後體現的尤為明顯。

當時,王翱給出的最終結論,高穀明顯是不服的,但是他卻沒有出言抗辯。

這不止是少數服從多數的問題,而是權威的力量。

短短的數月之內,王翱在內閣當中,已經徹底站穩了腳跟。

對此,朱祁鈺倒是沒有什麽反應,淡淡的道。

“這是應有之意,內閣雖無上下之分,但身為首輔,自當能夠在諸閣臣之中居中平衡調和,這是王翱的本事。”

應該說,要當好一個內閣首輔,其實是很難的,這其中有一個火候的問題。

內閣深處內廷和外朝之間,起居中調和的作用,所以它不能和六部一樣,上下分明,由主官掌控。

因為如此一來,便容易滋生權臣,堵塞言路,隔絕內外。

隻有內閣的每一個大臣,都有票擬之權,能夠自由溝通內廷和外朝,相互牽製,才能保證內閣的作用順利發揮。

這就決定了,首輔不可能徹底掌控內閣,一旦出現這樣的人,必然會第一個被天子幹掉。

但是作為內閣名義上的主事人,若是閣臣天天跟首輔嗆聲,視首輔於無物,真的讓首輔變成了和其他閣臣完全一樣的地位,那同樣也是不稱職。

既不能完全鉗製其他閣臣,將其變成自己的下屬,又不能讓他們跟自己平起平坐,要讓他們對首輔保持相當的敬畏之心。

這其中的分寸,極難拿捏,需要的手段也十分高明。

這才是王文評價王翱不簡單的原因。

輕歎一聲,王文的口氣有些複雜,道。

“閣議之製,雖然看似簡單,但卻匠心獨具,長此以往,首輔在內閣的超然地位便不可動搖,王翱並不結黨,但卻能讓內閣擰成一股繩,我不如他。”

有些事情,說出來簡單,但是沒捅破那層窗戶紙的時候,的確很難想到。

閣議的形式看似簡單,但是它卻打破了內閣各自為政的局麵。

在沒有閣議的時候,內閣的幾個閣臣分別掌管自己的一攤子事,基本完全獨立,首輔的存在可有可無。

但是閣議的製度一旦確立,那麽在很多朝政大事上,內閣就會形成統一的聲音。

這是最可怕的一點!

雖然內閣實際執掌的內容,也就是相當於各部的侍郎,沒有六部主官一樣的事權。

但是他們的品級都很高,一旦他們聯合起來,在某件政務上達成一致,那麽在朝中的地位決然不可小覷。

閣議正是起到的這個作用。

內閣勢力割據,這是必然出現的現象,就王文所看到的,高穀明顯和江淵是一派,張敏和俞士悅是一派。

但是同時,張敏和陳循走的很近,陳循和高穀又是多年的好友,所以張敏和高穀之間,也並非沒有聯合的可能。

內閣就像是一個小朝廷,關係複雜,每個人都可能在不同的時候,根據自己的利益,選擇自己的盟友。

這本來對於王翱來說,是不利的一點。

因為他是一個外來者,其他的閣臣,要結交盟友,首選都不會是他。

而且他作為首輔,如果拉攏太多閣臣,也必會引起朝野上下的忌憚,被彈劾結黨。

所以王翱選擇了聯事而不聯人。

通過閣議的形式,讓閣臣們在某件政務上達成一致,共同發聲,但是這些閣臣本身,並沒有改變自己的立場。

如此一來,在需要在朝堂上發聲的時候,王翱能夠把內閣所有人擰起來,但是這些閣臣本身,又並沒有和他結黨。

內閣的言路暢通仍在,每個閣臣的獨立性仍在保持,首輔的超然地位和個人權威卻悄然確立。

平心而論,換了其他的大臣來當這個首輔,想要確立自己的地位,要麽就是用首輔手中的分票權強壓,要麽就是拉攏閣臣,和其他的閣臣相爭。

前者太過剛硬,前段時間王翱和陳循等人爆發的經筵衝突,就是他用分票權強壓的直接後果。

至於後者,一來容易被彈劾結黨,二來耗時耗力,王翱的自身情況也很難做到。

在這種局麵下,王翱能夠另辟蹊徑,達成自己想要的目的,這才是讓王文自歎弗如的地方。

眼瞧著王文有些挫敗,朱祁鈺搖了搖頭,道。

“王翱此舉,有利有弊,不過是審時度勢之舉,人各有所長,先生不必如此自輕,不過經此一事,想來先生也能明白,內閣在此次京察當中,為何會出手了吧?”

閣議之製,王翱其實施行了有一段時間了,朱祁鈺知道的甚至要比所有人都早。

王翱是個聰明人。

在入閣之後,短暫的和陳循等人硬碰硬一場之後,他就大致摸清了天子對於他這個首輔的態度,同時也掐準了內閣的脈搏。

不結黨謀私,不公器私用,是天子的底線。

在這個基礎之上,對於自己提拔上來的人,天子會給予一定程度上的支持。

對於王文來說,這種支持是老天官在致仕前的助威。

而對於王翱來說,這種支持更多的體現在,他對於內閣的自由發揮上。

自從天子登基之後,內閣可謂有了一番翻天覆地的變化。

作為內閣定製之後的第一任首輔,王翱在行事上,沒有那麽多條條框框的限製。

擺在他眼前最核心的問題,就是如何在不觸動天子底線的情況下,順利的奠定自己在內閣的權威。

所以他搞出了閣議的製度,很顯然,他猜的很準。

隻要不結黨營私,不公器私用,天子對於他這個首輔,能夠加強自己在內閣的地位,是樂見其成的。

當然,閣議並非沒有缺點,它是一柄雙刃劍。

對於王翱來說,他可以因勢利導,通過閣議在內閣取得有利地位。

但是同時,如果其他的閣臣在某件重大政務上,均持和他相反的態度的話。

那麽作為首輔,他也需要妥協。

閣議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內閣當中的派係色彩在政務當中的具體體現,統一了內閣在重大政務上的聲音。

但是這種聲音,有時候未必是王翱自己的聲音。

可既然有了閣議,那麽無論討論出的結果是否符合王翱的心意,最終他都必須代表內閣在朝堂上發聲。

這是他作為首輔的責任,也是無奈之處。

不過總體而言,閣議對於王翱的地位提升,有著相當重要的作用。

它使內閣在相互鬥爭中取得相對團結,真正成為朝堂上一支不容小覷的政治力量。

王文臉色肅然,點了點頭,道。

“老臣明白,內閣不可能一直低調下去,王翱掌控了內閣,下一步便是在朝堂之中發聲,有閣議之製在,他便能得內閣眾人相助,亦有實力在京察之中一展身手。”

之前王文輕視內閣,是因為他和朝廷大多數的大臣一樣,覺得內閣仍舊處於四分五裂的狀態。

高穀和江淵,俞士悅和張敏,王翱自成一派,相互獨立,相互爭權,自己都顧不過來,何談插手京察?

但是看過了這場閣議,他卻徹底明白過來。

王翱雖然沒有收服那些閣臣,但是卻有限度的能夠統一他們的力量。

這麽一來,內閣更多的幹預朝廷大事,就不可避免了。

畢竟,在朝堂之上,除了手中的權柄之外,威望和號召力也是十分重要的。

王文身為天官,尚且對內閣如此輕視,更不要提其他的朝臣。

在他們看來,內閣隻怕仍舊隻是一個上傳下達,和通政司沒什麽太大差別的衙門。

所以王翱需要一件大事來宣示內閣的實力,京察,就是他們選的磨刀石!

朱祁鈺輕輕歎了口氣,定定的望著王文,片刻之後,方道。

“京察一事,朕幫不了你,無論是都察院,還是內閣,甚至是其他的什麽人,都需要你自己來應對,你可明白?”

作為天子,同樣是有自己的無奈之處的。

這次京察,朱祁鈺盡量給王文創造有利的條件,但是說到底,朝堂之爭,還是需要看他自己的實力。

無論是都察院的陳鎰,還是內閣的王翱,他們都是聰明人。

天子要的是京察的結果,但是天子絕不會幹預京察的每一個環節,因為這麽做,隻會將朝堂之爭,升級為君臣對立。

所以京察的過程如何,天子不能也不會去幹涉,他隻需要京察的結果符合他的心意。

而在此過程之中,如果需要有人為京察的結果而犧牲,天子也會毫不猶豫。

朝堂之爭,從來都是不見刀光,卻見血光。

敗了的人,隻能說是自己手段不夠。

王文麵色凝重,起身拜倒,開口道。

“陛下隆恩,臣當效死已報,請陛下放心,無論何人阻撓,此次京察,臣都必定竭盡全力,縱使脫下這層官袍,也必不叫宵小之輩再擾亂京師。”

朱祁鈺點了點頭,旋即,臉上又重新浮起一絲溫和的笑意,開口道。

“先生能有此心,朕心甚慰,不過,先生也不必過於擔心,想來內閣和都察院也不是不知分寸之輩,若他們做的太過分,朕也不會完全坐視不理。”

王文謝恩,起身重新坐下,不過臉上卻罕見的顯出一絲遲疑之色。

躊躇片刻,他還是道。

“陛下,臣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朱祁鈺還是頭一次見王文如此猶豫不決,擺了擺手,他開口道:“先生有話,但講無妨。”

王文輕輕吐了口氣,起身拱手道。

“臣鬥膽妄言,陛下提拔內閣,是為內外調和,減輕政務壓力,提高朝務處置的效率,但是內閣如今日漸坐大,恐將來有一日,會與六部爭權。”

“若有一日,內閣淩駕於六部之上,恐能掌中書之權,陛下不可不慎啊!”

朱祁鈺有些沉默。

王文到底是久經宦海多年的人物,之前雖然對內閣有所輕視,但是在認清內閣的真實狀況之後,立刻便察覺到了其中的風險。

有明一代,閣部之爭一直是文臣集團內部鬥爭的主旋律。

內閣的作用,說好聽的叫調和內外,但是實際上,就是皇權對於臣權的不斷掠奪。

這其中的關係,十分複雜。

六部各有執掌,皆有事權,但是內閣是沒有任何的事權的,它唯一擁有的票擬權,也是一種建議權,嚴格意義上講,屬於皇權的延伸。

票擬說白了就是給天子處理政務提供的一種方案,天子可以準也可以不準。

在此基礎上,內閣對於皇權的依賴度非常高。

有了天子的信任,那麽內閣就可以借助皇權的力量,掠奪六部的事權。

這其中受到威脅最嚴重的,就是吏部和兵部。

整個明代的閣部之爭,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

弘治以前,內閣主要依靠皇權製衡六部,這一階段,內閣對皇權有嚴重的依賴性,他們掠奪部權的方式,主要是依靠皇權的力量。

具體來說,就是依靠聖寵,奪去吏部對於朝廷大員的舉薦權。

這也是前段時間,陳循和高穀在做的事情。

因為和天子交往密切,內閣往往會私下裏,向天子推舉人才,如果天子認為合適,就會下旨給吏部,詢問吏部的意見。

沒有問題的話,就進入正式的銓選任命程序。

但是要知道,三品以上的大員,產生的方式一般有兩個,其一是吏部主持廷推,其二是吏部擬定候選名單,天子直接圈準。

內閣的行為,實際上是越過了吏部,直接幹涉了人事權,隻不過,他們在做的事情,是打著天子的旗號而已。

到了弘治到嘉靖年間,內閣對部權的侵占,就更進一步。

中書舍人,翰林院,詹事府等和內廷關係比較密切的衙門的官員的銓選,吏部已經完全插不上話。

由於這些衙門都是清流華選,因此,擁有這些衙門保舉權的內閣,在外朝的影響力也顯著提高,僅僅靠自身的權威和六部分庭抗禮。

弘治初年,發生了一件大事,更是徹底將閣部之爭激化。

當時有言官上本,彈劾兩廣總督行事不當,理應罷黜。

按照正常的流程,這件事情應該由吏部遣官員前往核查實情,然後決定是否罷黜。

但是,當時的閣臣劉吉卻直接越過了吏部,手持天子中旨,直接將兩廣總督罷黜。

理論上掌握著官員考核權的吏部,從頭到尾被排斥在外。

這件事情引起了相當大的轟動,時任吏部尚書的王恕,更是上奏稱“不得其職,拜疏乞去”。

到這個階段,應該說,六部在和內閣的鬥爭當中,已經開始漸漸落了下風,身為六部之長的吏部尚書,竟然都被逼到上疏求去的地步。

在朝堂之上,內閣也漸漸被默認為地位高於六部,這個時候的內閣,已經不必再借天子之勢來鉗製六部。

在朝野上下的眼中,內閣之位尊於六部,已經是默認的事實。

到了隆萬年間,張居正橫空出世,內閣的權勢更是達到了頂峰,原因就在於,張居正推行的考成法。

考成法的優劣暫且不言,但是它規定各衙門置考成簿,定期向內閣匯報,由內閣定期考核官員。

這就是直接奪去了吏部對於官員的考核權,張居正死後,雖然考成法一度被廢,但是內閣已經握到手中的權力,卻從不曾放開。

張居正之後,內閣已經徹底成為了朝野公認的百僚之首,六部再不能與之相爭,部院長官路遇閣臣,則需避讓。

其後,雖然稍有反複,但是總的大趨勢卻不變。

於是,空前強大的內閣,終於對皇權產生了威脅,以致於天子不得不重新扶持內宦,用以抗衡內閣。

這其中的曲折利弊,實非一兩句話能夠說得清楚的。

沉吟片刻,朱祁鈺開口道。

“先生所言,朕心中有數,此事朕會慎加思慮,先生先退下吧。”

王文起身,拱了拱手,便退出了大殿。

朱祁鈺的神色有些複雜。

王文說這些話,一部分是出於公心,擔憂內閣坐大,另一部分,隻怕也是希望能夠借助自己的力量,打壓內閣。

他的眼光很準!

內閣,或者說至少是現在的內閣,最大的軟肋就是聖寵。

想要侵奪六部的權柄,僅憑內閣那幾個人是遠遠不夠的,必須依靠皇權的力量。

事實上,內閣之所以能夠不斷坐大,最大的原因就是,天子在刻意扶持。

不論是為了更快的掌握朝廷,還是為了自己能夠更輕鬆的玩樂。

總之,幾代天子對於內閣的坐大,都是持鼓勵態度的。

尤其是嘉靖到萬曆年間,基本不怎麽召見六部大臣。

內閣成了天子的喉舌傳聲筒,和司禮監相互配合,某種意義上在代行皇權,焉能不坐大?

朱祁鈺自己知道內閣坐大的危害,所以他對於內閣,一直都謹慎中帶著一絲防備,早朝經筵也都不曾廢弛,內外交流十分順暢。

但是後世之君,卻難免會給內閣這樣的機會。

朱祁鈺現在能做的,也隻是盡量延緩這樣的過程。

閣臣轉調六部就是第一步,如此一來,至少在品級上,閣臣是比不上七卿的。

前世,內閣的坐大,正是從六部長官轉遷入閣開始的,這一世他反其道而行之,或許能有意料不到的效果。

另外,京察之後,五軍都督府那邊,也不能再繼續拖延了。

還有就是,關於太子的教導,也需要加些新東西,不過這卻是以後的事情了。

夕陽的餘輝照耀在輝煌的紫禁城上,年輕的君王眉頭微蹙,良久之後,長長的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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