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剛蒙蒙亮,群臣便從金水橋魚貫而入。
今天雖然不是常朝,但是卻是廷議互市的日子,為表鄭重,天子特意啟用了奉天殿。
清晨的陽光灑在紫禁城上,老大人們拾階而上,在寬大的奉天殿中站定,天子的身影早已出現在了禦座上。
行禮過後,朱祁鈺便開口道。
“數日之前,蒙古使團進京,致書於朕,請求踐行瓦剌一戰當中,大明與蒙古達成的約定,其中包含開放互市等諸事,鴻臚寺及戶部奏疏,已明發各衙門,今日廷議此事,諸卿暢所欲言。”
話音落下,底下一陣議論之聲響起,接連有好幾個禦史紛紛站了出來,正欲開口,卻見最前端,已然站出了一人,正是戶部尚書沈翼。
沈尚書立於殿中,從袖中拿出一份奏本,開口道。
“陛下,數日以來,朝野上下對互市之事議論紛紛,反對者大略有幾點原因。”
“一則恐蒙古坐大,再犯大明,二則恐賊虜狡詐,借機侵擾邊境擄劫,三則恐互市一開,走私難禁,四則恐勞民傷財,無利可圖。”
“戶部針對以上四條,製定了互市條例,請陛下禦覽。”
底下原本已經站出來的好幾個大臣,紛紛麵麵相覷,一口老血梗在喉間不上不下。
這本來是他們的台詞,怎麽就被戶部搶了?
不過,雖然失了先手,但是沈翼所說,大抵沒有什麽錯。
於是,底下的好幾個大臣,不約而同的望向沈翼手中的那份奏本,想看看戶部究竟如何應對。
奏本遞到了天子的案前,天子匆匆掃了一眼,便揮了揮手,於是,一旁的內侍便接過奏本,當眾宣讀了起來。
這份條例寫的十分詳細,但是總結下來,其實就是幾點內容,都是之前朱祁鈺和沈翼商量過的。
以皇店為基礎,禁止民間交易,全程由朝廷派兵保護,定時定點,嚴查走私。
同時,參與交易的一應物品,按照十稅一或八稅一的比例繳納重稅。
讀完之後,底下“嗡”的一聲就炸了,原本打算反對的諸多大臣,一時都有些懵圈。
誰也沒有想到,戶部提前準備好了如此詳細的條例。
與此同時,一直讓老大人們想不明白的問題,也有了答案。
那就是,戶部為什麽在互市之事上如此積極,卻原來,是有這麽大一塊肥肉的前頭等著。
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便聽得禦座上天子的聲音再度降下。
“互市一事,涉及大明與蒙古的戰和之事,剛剛戶部所上的互市條例當中,也多有需邊軍配合之處,皆為兵部執掌,於尚書有何看法?”
於謙移步出列,開口道:“回陛下,臣以為互市若能達成,當是利國利民之事。”
???
什麽情況?
老大人們想到了,於謙可能會支持此事,但是卻沒想到,他會態度如此鮮明,這口氣,聽著怎麽比戶部還要積極。
當下,便有禦史立刻站了出來,道。
“陛下,臣彈劾兵部尚書於謙,屈從聖意,逢迎獻媚,置國事如戲言,請陛下降罪。”
都察院,從來都不缺頭鐵的禦史。
這話說的毫不留情,不僅罵了於謙,甚至連天子都罵進去了,就差直指互市一事,是天子在暗中推動了。
不然,哪來的屈從聖意?
朱祁鈺摸了摸鼻子,倒是沒生氣,而是將目光放在了於謙的身上,問道:“於尚書何出此言?”
於謙掃了一眼那個跳出來的禦史,旋即便道。
“陛下,長久以來,我大明與蒙古交戰不斷,太祖,太宗,宣宗都曾北征蒙古,連年交戰,以致國力損耗,如今瓦剌戰敗,大明天威宣赫,正當時議和之機。”
“如今蒙古各部四分五裂,也先崛起勢頭正盛,若聽之任之,則蒙古各部再次統一,必威脅我大明,兵部早有打算,上奏陛下,以羈縻政策,拉攏蒙古弱小部落,令其不斷內亂,保邊境安寧。”
“故此,臣以為如今之時,正當開放互市。”
不得不說,於謙在眾大臣當中的威望還是很高的。
他的話說完之後,底下有不少的大臣都陷入了沉思當中。
不過,片刻之後,也立刻有大臣站了出來,開口道。
“於尚書所言不無道理,但是此次蒙古使團入京,氣焰囂張,全無臣服大明之意,固我有議和之意,恐對方並無講和之心。”
這其實才是關鍵,鴻臚寺遞上的那份奏疏當中,寫到了很多的條件,口氣也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這是讓老大人們最感憤怒的地方。
然而,對於這個,於謙顯然也早有準備,沉吟片刻,開口道。
“此事不必擔憂,鴻臚寺呈遞上的信函,乃是脫脫不花所寫,多有狂妄之意,但是蒙古部落繁多,不必局限於汗庭。”
“這些日子,本官奉陛下聖命,前往鴻臚寺接待特使,其中有不少人來自各個部落,他們轉述了各部首領對大明的敬意,表示願意臣服,接受大明的冊封。”
這又是一顆炸彈。
誰也沒有想到,於謙不僅是這麽想的,竟然還真的跑到鴻臚寺去見那幫使節了。
回想了一下鴻臚寺的那份奏本,似乎,真的隻有脫脫不花的那份信函,口氣狂妄,其他幾份各部首領的信函,言辭都還算恭敬。
這還沒有結束,於謙繼續開口道。
“眾所周知,此次瓦剌一戰當中,脫脫不花率先撤軍,我大軍方能取得戰機,大獲全勝,此一役後,也先與脫脫不花必有一戰,如今也先強盛,若擊敗脫脫不花,統一蒙古,勢必成我大患。”
“互市一開,雙方實力均衡,草原內亂不止,大明方能長治久安,如此自然是利國利民之事。”
通常情況下,在麵對外敵的時候,文臣們都是比較心黑的。
有聰明的人,很快就想到,這一招完全可以一直玩,也先敗了,那麽大明可以改變互市的對象,再造出一個也先,讓草原各部,永遠陷於戰火當中。
這可比什麽重稅之類的,都能打動老大人們的心。
畢竟,收稅多了,肥的是戶部,但是邊境如果能夠安寧,對於整個朝廷來說,都是大好事。
殿內湧起了一陣議論之聲,原本持反對態度的許多大臣,漸漸的都趨於倒向支持。
當然,不僅僅是剛剛的一番辯論,更重要的是,於謙的堅決態度,起到了很大一部分作用。
自從前任天官王直致仕之後,朝廷當中威望最高的,就數禮部的胡濙和兵部的於謙。
胡老大人日常睡不大醒,所以如果單論威望的話,於謙在朝堂之上,可以說是無人可及的。
畢竟,這一任的天官大人,受的非議頗多,有點撐不起百官之首的名頭。
再加上,於謙一站出來,便算是戶部和兵部兩個要害部門一起出手,份量著實不輕。
說起來,這件事情還真的夠讓人意外的,明明這件事情得利最多的應該是戶部,結果如今,態度最堅決的,卻是需要出兵出力,但是落不著什麽好處的兵部。
這不由讓老大人們對於謙的敬佩再深了一層。
隨著議論聲漸漸落下,朝臣之中又站出了一人,卻是翰林修撰裴綸,他上前道。
“陛下,脫脫不花與也先如今敵對,若同意互市,也先一怒之下傷及上皇,吾等豈非千古罪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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