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入宮的廊道上,前頭是引路的內宦,身旁的黑著臉的於謙,沈尚書表示自己有點不安。
在早朝上,他可以侃侃而談,條理清晰的反對於謙的提議,是因為不止是戶部一家不願意。
於謙的這個九邊策略,牽涉太廣,觸及到了方方麵麵的利益,戶部隻不過是被推出來打擂台的而已。
這本來是朝堂上慣用的潛規則了,要反對一件事,自然是被觸碰利益最大的部分挑頭。
至於原因也很簡單,因為你不出來反對,一旦通過,那麽對你的利益損害最大。
所以你得挑頭,然後大家才能跟上。
這屬於朝政上的正常博弈,沒什麽可說的,誰叫戶部現在的確沒什麽錢。
但凡國庫要是鬆快一點,沈尚書絕對不做這個出頭鳥。
至於兵部這邊,堂堂正正的朝堂辯論,輸了於謙也該認輸,這也沒什麽可說的。
原本,這件事情應該就這麽塵埃落定,揭過不提了。
但是下了朝,天子要單獨召見他們倆。
這就不由得沈翼不多想了。
作為中樞當中有數的幾個重臣之一,沈翼的政治嗅覺當然是足夠敏銳的。
雖然不清楚私下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是上次廷鞠之上,於謙和天子的關係,顯然已經發生了轉變,似乎消除了什麽隔閡,變得比從前親近了不少。
如果他所猜不錯的話,這種轉變應該剛剛產生不久。
換句話說,於謙現在正是得寵的時候。
恰恰在這個時候,於謙推出自己醞釀已久的九邊策略,結果卻被戶部為首的一幹大臣當廷駁回。
天子雖然看似公平公正的“采納”了群臣的意見,但是下了朝就將他們倆單獨叫過來。
這,這,不會是要槍打出頭鳥,替於謙來找場子吧?
一念及此,沈翼看著一直黑臉的於謙,頓時覺得這家夥凶神惡煞,不懷好意。
一路向前走著,不多時就到了乾清宮。
殿外是天子的隨侍太監懷恩在等著。
沈翼知道他,雖然被調進乾清宮不久,但是據說深得天子的信重,而且名聲很好,為人中正。
眼瞧著兩個人走近,懷恩拱了拱手,道。
“見過二位老大人,陛下正在更衣,請二位稍待。”
二人拱手還禮。
接著,沈翼想了想,往前走了兩步,湊近懷恩的身邊,問道。
“懷恩公公辛苦了,陛下剛下了朝,便急召我二人前來,想來是為早朝上的政務吧?”
雖然說大明官場上一直有著鄙視宦官的風氣。
但是,到了三品以上的官員,如果還不能正確的看待宦官的地位,那麽一輩子也就不可能坐到高位上了。
內侍當中多有奸宦不假,但是,作為天子貼身奴婢,他們的確具有不可替代性。
有皇權在就會有內侍太監在,區別隻在於是誰而已。
在大明的體製下,他們或許很難成事,但是想要壞事,卻容易的很。
因此,越是到了高品級的文臣,在麵對這些內臣的時候,越發的客氣。
就連王文那個倔脾氣的老頭,麵對成敬,舒良這樣的大璫的時候,也是以禮相待的。
當然,如果需要的時候,這幫老大人翻臉也是毫不留情,不過那是後話。
相對於成敬,舒良這些長久跟外朝打交道,已經免疫各種客套的大璫,懷恩畢竟一直待在內廷,剛剛被調到禦前侍奉的時間不長。
因此,麵對沈翼這樣的外朝重臣如此客氣,還是頗有幾分不太適應。
不過懷恩能被提拔起來,自然也不是笨人,他立刻就明白,沈翼在朝他打探口風。
猶豫了片刻,懷恩笑著道。
“陛下回來之後,並沒有提早朝上的事,而且,陛下此刻的心情,應該還算不錯,二位大人可以放心。”
這句話說的巧妙,讓沈翼不由得眉頭一挑,對這個乾清宮的總管太監,評價又高了幾分。
在覲見之前,簡單的打探一下情況,好有個準備,是朝臣們奏對時的常見做法。
內宦們通常也都樂得做這個順水人情。
當然,不可避免的,有時候需要一些人事開道。
何況,從某種意義上講,內宦和朝臣,是互利互惠的關係。
畢竟,對於內宦們來說,最高的目標,就是進入司禮監。
而正常情況下,要進司禮監,除了個人的能力和天子的寵信之外,朝臣們的風評,也是很重要的一環。
所以,他們也需要和朝中的重臣打好關係。
當然,這說的是普通的內宦,王振這樣極受寵信到可以忽略其他條件的,不在此列。
沈翼不是老迂腐,人情世故自然是懂的。
但是他提前打聽過,懷恩這個人,不好財貨,反而頗有讀書人視錢財如糞土的清高做派。
對於這種人,就得把禮節擺足了,所以他從態度到口氣,都客氣的很。
換了一般的內宦,被七卿大臣如此相待,怕是早就局促不安。
但是懷恩不一樣,他隻是短短的緊張了片刻,就做出了應對。
剛剛的話是他問的,但是懷恩回的卻是“兩位大人放心”。
既回答了沈翼的問題,又巧妙的將自己摘了出來,讓自己顯得不偏不倚,沒有想要刻意結交誰。
這份練達,不愧是被天子看中的人!
將懷恩擱下,沈翼又將心思放到了他的話語上頭。
天子心情不錯?
作為天子的貼身內侍,沈翼不認為懷恩會沒有根據的胡說,但是,這個時候,天子有什麽可心情不錯的。
總不至於,因為於謙在廷上吃了癟,天子在幸災樂禍?
心中如此想著,還沒想明白,殿中便有內侍出來,在懷恩耳邊說了兩句。
於是,懷恩右手一展,笑道。
“陛下宣二位大人覲見,請隨咱家進來吧!”
聞言,沈翼頓時收了心神,和於謙一起,跟著懷恩向前走去。
進了殿中,天子著一身蒼青色團龍袍,已經在禦案後頭坐下,沈翼偷偷打量了一下,果然,看著心情還不錯。
雖然不知道是為何,但是總歸是件好事。
“臣等參見陛下。”
“免禮吧!”
朱祁鈺笑吟吟的擺了擺手,示意一旁的內侍給二人賜座。
待二人坐下,他便將目光落在了看著有些不安的沈翼身上,似笑非笑的問道。
“沈先生是不是在想,朕召二位前來,是想要給於先生找麵子,押著戶部支持九邊策略?”
沈翼一愣,沒想到天子說的這麽直接。
心頭捏了把冷汗,沈翼臉上擠出一絲笑容,道。
“臣不敢擅自揣測聖意,朝廷政務,政見不同是常事,臣和於少保,也都是一心為公,才稍稍有所分歧。”
“九邊策略乃是大事,朝廷眾臣各有看法,也是正常,臣在廷上,或許言辭有所不當,但心裏頭還是對於少保十分敬重的。”
看著沈翼小心翼翼的樣子,朱祁鈺卻忍不住一笑,道。
“先生不必如此,朕本來的確是打算,要在二位先生中間調解一番……”
聽到天子在最後的幾個字上咬重了音,沈翼的臉上不由浮起一絲苦色,果然他就猜得沒錯。
但是,緊接著,天子就話鋒一轉,道。
“不過,剛剛有件喜事傳來,朕也就懶得給你們調解了。”
喜事?
沈翼看了一眼於謙,見他也有些疑惑。
再瞧瞧天子,臉上的笑意也的確是從心而發,不似做偽。
這個時候,得了天子示意的懷恩,也笑著在一旁道。
“二位大人,剛剛下朝之後,皇後娘娘遞了話過來,說是太醫請平安脈時,診出入宮不久的郭嬪娘娘已有一月身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