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自己?
於謙苦笑一聲,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先前在早朝上,他可不就是靠自己嘛,結果,被滿朝反對。
他承認,低估了群臣在這件事情上反對的激烈程度。
但是,朝廷政務就是這樣。
尤其是這種國政大事,能夠一次通過的反而很少,通常情況下,都要經過不斷的拉扯,數次的討論和相互妥協,最終才能有所定論。
真正麻煩的地方在於,就像天子剛剛說的一樣,這件事情涉及的範圍太廣。
即便是他放下身段去遊說一波能夠支持他的人,再將各項準備都做足了,他還是不認為,自己能夠讓此事通過朝議。
想不通就索性不想,於謙抬頭看了看天子,道。
“請陛下明示。”
朱祁鈺沉吟著,組織了一下語言,開口道。
“不瞞先生,九邊策略雖然勢在必行,但是,不僅是沈先生及朝廷諸臣,即便是朕,也不會同意,將整年大半的賦稅都用在建設九邊上。”
“如此作為,和連年征戰一樣,都是在耗竭民力。”
聞聽此言,於謙心頭的挫敗之意更盛。
九邊的策略,是他嘔心瀝血,不斷推敲,耗費了無數的精力才最終製定出來的方案。
如果能夠付諸實施,那麽他有信心築成一道堅固的防線,讓大明百年之內,不會再麵臨被人**攻打京城的窘境。
數年的艱難,換來近百年的休養生息時間,在於謙看來,是完全值得的。
隻不過,讓他有些失望的是,天子也是這樣的態度……
望著於謙有些失落的神情,朱祁鈺臉上浮起一絲笑意,話鋒卻是一轉,斬釘截鐵道。
“所以,朕既讚同沈先生的想法,不會答應將所有的歲入都用於九邊,同時,也讚同先生的想法,九邊一定要建,而且,最遲明年一定要開始。”
這下真的輪到於謙感到迷惑了。
什麽叫不把歲入用於九邊,但是九邊還是要建。
這是打算不給馬兒草,還讓馬兒跑?
話到此處,朱祁鈺索性也就不再賣關子,直接了當的道。
“先生可還記得,前些日子,朕和先生討論過的軍屯一事?”
軍屯?
於謙皺眉思索了片刻,眼前頓時一亮。
這件邊境軍屯的糜爛,朝廷當中很早就有過討論。
早在互市之前,天子和他,還有楊洪,範廣等人,也曾經論及此事。
於謙還記得,當時天子還跟他說……
“陛下的意思是,望臣能去整飭私墾田,恢複軍屯?”
這番領悟力,朱祁鈺還是滿意的,點了點頭,道。
“不錯,太祖曾言,大明養兵百萬,不費百姓粒米,先生飽覽史書,當知洪武之時,我朝歲入尚不及如今,但邊軍例銀耗費,卻不足現今軍費的十之一二。”
“其根源,便在於防線收縮,私田濫行,軍屯廢弛,將領腐敗,如此重重積弊,致朝廷軍費逐年遞增,而底層軍戶的日子,卻越過越苦。”
“朝廷不可能無限製的拿出銀兩支持邊軍,所以想要支撐起九邊的建設,要從邊軍自身入手。”
於謙愣了片刻,心中不由升起了一絲歎服。
這位陛下還真是……聖意難測!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邊境的防線構築上。
甚至於他,在得知被召見的時候,心中也隱約懷著一絲希冀,覺得天子可能是來拉偏架的。
但是,沒有。
天子的想法,永遠能想到所有人的前麵。
到了這個時候,於謙忽然能明白過來,天子剛剛讓戶部維持邊軍每年的例銀水平,究竟用意何在了。
誠如天子剛剛所言,洪武之時,大明的軍費數量,占不到每年歲入的十分之一。
其核心原因,就是依靠於屯田,民運,開中等方式,讓邊軍基本能夠做到自給自足。
那個時候,朝廷給予的京例銀,更多屬於賞賜性質的錦上添花,而非維持生存的必須。
但是,隨著國家的安穩,當然,最重要的是塞王體係的破壞,京軍邊軍輪守製度的確立,加上將領的腐敗,私墾田的泛濫等種種原因。
軍屯逐漸廢弛,僅靠民運和開中,已經難以支撐邊軍龐大的靡耗,隻能由朝廷出手來補足。
所以從理論上來說,如果能夠整飭私墾田,重新恢複軍屯,完全是有可能,讓邊軍每年省下來一大批的銀兩。
如此一來,在戶部維持原有京例銀撥付不變的情況下,多出來的銀兩,完全可以用於九邊的建設。
同時,還不會因此而影響到國家的正常運轉。
這的確是個好法子。
不夠,讓於謙更有些緊張的是,天子剛剛除了提到私墾田,軍屯和將領的腐敗之外,還提到了……
“陛下方才說,防線收縮?”
朱祁鈺坐在禦座上,饒有興致的望了於謙一眼。
果然是軍務大行家的於謙啊,但凡涉及到兵事方麵,一絲一毫的細節,都會立刻引起他的注意。
不過原本,他也沒有要瞞於謙的意思,直接了當的點了點頭,道。
“不錯,於先生是行家,此處也沒有外人,朕不妨直言,事實上,太祖所製定的邊策,雖然有令塞王坐大,朝廷難以掌控的弊端,但是單純從國家財政及邊境防務上來說,卻是最完善的體製。”
這……
這話還真是沒法接……
大明現如今執行的邊策,是太宗皇帝所製定的。
作為兵部尚書,於謙自然知道,其中有諸多弊端,不然的話,他也不會借土木之役的餘勢,趁機提出邊防的改革。
事實上,他心裏也清楚,天子說的一點沒錯。
從國家角度來考量,太祖製定的邊策,是最有效的。
他如今提出的九邊戰略,雖然做了諸多完善和細節上的修訂,但是整體思想,還是參照太祖設立塞王的思路。
不過,做是可以做,說卻是不能說的。
至少,為人臣的於謙,這個時候站在哪一邊,都顯得不太合適。
附和天子讚譽太祖,就等同於否認了太宗皇帝的邊策。
至於反駁天子讚譽太宗,貌似也不太合適。
躊躇了片刻,於謙謹慎的道。
“陛下所言甚是,不過,臣以為,一切邊策都要視情況而定,太祖立國,考慮的是傳承良久,但是如陛下所說,有塞王坐大之嫌,趨於保守。”
“太宗北征,則是由於北元殘餘在草原上鼓動人心,五征漠北,令草原部族聞風喪膽,奠定了大明國威,卻也有攻伐氣盛之憂。”
“所謂剛柔並濟,太宗宣赫軍威,則後世之君如陛下者,自然當歸以王道,攻守相合,此方是秉承太祖,太宗遺誌,長治久安之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