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於謙的身份地位,他提出的方案,自然在朝堂之上舉足輕重。

不少大臣聽完之後,便忍不住低頭思索起來。

所謂東宮出閣備府,其實是一個很籠統的概念,畢竟,正常情況下,每過幾十年才會出現一個新的太子。

大明傳承至今,實際上按照所謂儀典操辦的東宮官屬基本沒有,每一屆東宮都因實際情況不同,在儀典規製官屬上有所差別。

這也是當初天子為如今的東宮太子操辦出閣儀典,但並不打算備府時,朝臣們沒有太多激烈反對的原因所在。

如今,於謙提出的方案,可以視為是折中的方案。

東宮下設一府二坊一局,內置官屬以輔太子,所謂出閣備府,就是隨著太子出閣,讓這幾個衙門一同運轉起來。

然而現在,一方麵是東宮年紀太小,連蒙學都沒有,即便出閣,這幾個衙門的作用也發揮不出來,所以全員備置,的確沒有必要。

另一方麵,出於天家的微妙關係和朝野上下隱約蔓延的流言,不備府屬,又會損傷天子的聲譽。

更重要的是,群臣心中也的確有一絲隱憂。

那就是,萬一過上幾年,天子真的改了主意,不肯為東宮備置屬官,那麽禮法和朝政卷在一起,也是一樁麻煩事。

所以,這其實是一個兩難的抉擇。

但是於謙所說的方案,卻可以解決這個困境。

即隻備置詹事府,左,右春坊,司經局的主官,佐貳官及屬吏都暫時空缺,相當於將衙門的架構拉起來,但是暫時不往裏麵填充人選。

如此一來,名義上東宮官署已經備置了,後續隻需要一個個的往裏調人即可,而且,這幾個衙門有自己的主官,即便是需要處理一些事務,也可以先操持著,不會耽誤正事。

於是,朝中掀起一陣低低的議論之聲。

接著,禮部的胡濙率先站了出來,道:“陛下,臣以為於少保所言,既符合禮製,又能顧及朝廷實情,實為良策,就禮製而言,如此舉辦東宮出閣儀典,亦是最合適之舉,老臣附議。”

禦座之上,朱祁鈺略略有些意外。

他沒有想到,在這件事情上,胡濙這個老狐狸,竟然會是頭一個冒出來的,這可不符合他和光同塵的風格。

不過,目光在底下掃了一圈,他依舊沒有說話。

於是,朝堂上的議論聲漸漸變得喧囂起來,眾臣都有些拿捏不準,天子到底是什麽意思。

先前的時候,餘儼出麵,他們覺得那代表著天子的意思,後來,陳循出麵,天子意外的準了開設詹事府的建議,他們又覺得,那是天子的意思,現如今,於謙又提出不同的意見。

而於謙……

雖然說這位於少保有時候會跟天子頂牛,但是,這種事情上,於少保應該不會站錯位置吧?

何況,雖然現在還沒有確定,但是,關於兵部的人事調動和於少保的那份奏疏,天子好像都已經準了。

這種當口,於謙出麵,代表的難道會不是天子的意思?

這種種矛盾的跡象,已經讓群臣徹底暈了頭,摸不清楚天子到底是何態度。

片刻之後,群臣當中,又站出來了一人,是俞士悅!

他和其他的人一樣,此刻也拿不準天子的意思,但是,就在剛剛,於謙走出去的時候,看了他一眼。

雖然說,在那天於府一敘之後,對於這個已經有些走上“歪路”的老朋友,俞士悅已經打定了主意要漸漸疏遠。

但是,多年的老友,他還是一眼就讀懂了於謙的意思。

那是遺憾的意思!

限於場合,於謙沒有辦法傳達更多,但是,俞士悅讀懂了。

於謙是在遺憾,他直到現在,都沒有開口說話。

或者換句話說,於謙是希望,俞士悅這個時候能夠站在朝堂上說話的。

這個眼神,讓俞士悅心中掙紮了許久。

到了現在,這場廷議的走向,他已經徹底無法把握了。

作為內閣大臣,天子的態度不清,俞士悅本打定了主意,保持沉默下去。

但是,於謙的態度……

實話說,俞士悅是相信於謙判斷的,相信他不會在這種問題上犯糊塗。

但是,俞次輔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現在跟天子的關係,雖然算得上親近,但是遠遠稱不上是心腹的地步,論對天子心思的把握,更不可能像於謙一樣。

出麵沒關係,但要是說錯了,尤其是在這樣關鍵的問題上,對於仕途的影響,可是不知凡幾。

於是,俞士悅遲遲沒有站出來,但是心中,卻不斷盤旋著於謙那個遺憾的眼神。

直到,他看著在一片議論聲中巋然不動的於謙,忽然就想起來,那天晚上於謙給他的告誡。

持正身,立正言,行正事,走正途!

天子到底是什麽意思,重要嗎?

身為人臣,重要的是立正言,行正事,若於國有益,即便違逆天子之意,又有何妨?

隻知揣測君心,奉迎上意,活到最後,不過一佞臣而已。

若滿朝皆是如此,國家社稷又有何希望?

俞仕朝,何時竟也成了這樣的人?

低頭自嘲一笑,俞次輔最終再次和於謙站在了一起,他開口道。

“陛下,東宮安穩,則傳承有序,儲本穩固,則社稷穩固,臣蒙陛下錯愛,有意令臣輔佐太子,為太子府詹事,定當盡心竭力,導太子以正途,安國本於社稷。”

這番話擲地有聲,一下子讓朝堂上安靜了下來,群臣瞪大了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有些不懂,俞次輔這是發什麽瘋?

現如今的狀況,誰也摸不清天子的想法。

就算於謙是天子的人,受了天子的授意出麵為太子備府。

但是,從人之常情來講,天子無論如何,心裏也是會不舒服的。

這個時候,身為內閣大臣,貿貿然出什麽風頭?

要知道,到了這個時候,天子金口玉言已經定下,就算您俞次輔什麽都不說,隻要出閣的提議能夠通過,那麽太子府詹事的職位,也是跑不了的。

何必要如此搶著跳出來,為還未出閣的東宮表忠心?

難道說,在朝堂混跡了這麽多年,您俞大人還是沒搞明白,沉默是金的道理嗎?

於是,不出所料,下一刻,群臣便看到,天子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似乎,有幾分意外,又有幾分不悅。

朱祁鈺的確有些不高興,但,不是對俞士悅,而是……

“大塚宰,陳總憲,你們二人對此事,是何看法?”

將事情挑開了說,太子備不備府,對於朱祁鈺來說,壓根就不重要。

朱鑒背後的那些勾當,早就被某個小公爺透露了個底掉,所以,根本就不足為懼。

唯一讓朱祁鈺有些始料不及的,是襄王的出麵,但是,最終也被老岷王壓了下來。

所以,其實從頭到尾,雖有波折,但是事情的發展,一直在朱祁鈺的控製當中。

東宮要出閣,不備府也無妨,備府也無妨。

總歸,影響不了大局。

他之所以遲遲不肯表露態度,是因為最近的朝中,彌漫著一股不正之風。

這種苗頭他很熟悉,這是……黨爭!

毋庸置疑,前段時間,朱鑒和俞士悅在內閣的擂台,就是一種表現。

但是,這股風氣並不是因他們而起,也不單在他們身上體現出來。

如果非要究個根底時間的話,差不多,應該是太上皇確定歸朝的消息傳回的時候,開始蔓延起來的。

或許是因為天家之事太過敏感,從商議迎複的儀注開始,到後麵朝堂上的種種事件,群臣都越來越在意站隊和立場。

被英國公府籠絡的那幫人,竭力為太上皇爭取,而朱祁鈺這邊的話,則明裏暗裏的開始使絆子。

朝中很多兩邊都不屬於的大臣,在朝堂上也開始小心翼翼的,表達自己的看法都無比謹慎,做任何的決定,都要先以各種方式試探他這個天子的意思,然後再做決定。

不論是非,不論對錯,隻講利益,隻講立場。

這便是黨爭的雛形!

當所有人都開始考慮,怎麽做對自己是有好處的,對自己的對手是有壞處的,那麽,必然就會產生朋黨。

黨爭是一顆毒瘤,所以,必須要摘掉!

毋庸置疑,朝堂之上,天子就是最大的勢力。

所以,黨爭最開始的苗頭,就是爭相討好天子,視天子心意而決定自己的立場。

如果說,朱祁鈺想要的是大權獨攬,言出法隨,滿朝奉迎,無有不從,那麽

,這自然是好事。

但是,看過了百年興衰,朱祁鈺最大的感受,就是每個人都是平凡人。

他看過自家大侄子的“成化犁庭”,看過朱祐樘的“弘治中興”,看過朱厚熜的“大禮議”,也看過朱由檢的“內閣連連換”。

這些皇帝,或有英明,或有仁慈,或有謀略,或有大誌,但,也都有犯錯的時候。

朱見深寵信萬氏,戕害皇嗣,朱祐樘偏愛外戚,放任他們胡作非為,朱厚熜權壓一朝,卻容不下一個敢說實話的海瑞,朱由檢空有大誌,卻狹私多疑,難挽大廈之傾。

即便他曾看過百年興衰,即便他是天命所歸。

但,他又何敢說自己不會犯錯?

如若朝廷上下,皆要看他的心意決定自己的立場,有些人因是他的心腹而讚同他的決定,有些人因支持太上皇而反對他的決定。

日子久了,朱祁鈺又如何能夠分清,哪些是真實的聲音,哪些是因黨爭而先選立場,再定理由的聲音。

所謂治大國如烹小鮮。

常懷謹慎之心,當一個人誌得意滿,覺得自己無所不能的時候,恰恰是最危險的時候。

黨爭不可起,這是底線。

但是,想要抑製黨爭,不是一刀劈下去就夠了的。

他越是表現的急切,越會成為黨爭的燃料。

因為,那些因他的意誌而刻意的避免黨爭的行動,也是在遵循他的意思,本質上,沒有差別,相反的,會讓朝中大臣無所適從,變得根本不知道該做些什麽。

所以,想要破除黨爭,需要的是能夠在朝堂漩渦之中,不受立場所限,為國正身,為朝立言之人。

需要他站出來,成為一道旗幟,將所有人導向正途。

所以,朱祁鈺一直在等……

等於謙回來!

他沒有跟於謙提過這件事情,但是他清楚,於謙就是這樣的人,不必他多說什麽,於謙自會做出對朝廷最有利的選擇。

拋開一切不談,為東宮備府,有利於太子府建製完備,儲本安穩,太子是國本,東宮安定,則社稷安定。

所以,大局出發,備府是有好處的,當然,弊端也有,但是無礙大局。

如果這次要出閣的不是太上皇的子嗣,而是朱祁鈺自己的皇子的話,那麽根本就不會產生這種爭論。

於謙能看清楚這些,也有魄力做出決定。

當然,前提依然是他這個天子不會激烈反對,否則,又是另一種狀況了。

應該說,於謙沒有讓朱祁鈺失望。

他站了出來,沒有因為他是自己最倚重的大臣,就否定為東宮備府的積極意義。

哪怕,自己剛剛通過了他舉薦大臣的提議,也剛剛核準了他清查軍屯的奏疏,他也沒有因此而改變態度。

他是正臣,是如今的朝堂上,最需要的正臣!

所以,朱祁鈺對於謙抱了很大的希望。

他希望於謙能夠讓其他的大臣明白,真正該花心思的,是朝局,是國事,不是天子心中在想什麽。

尤其是他最倚重的王文和陳鎰兩個人。

在自己的支持之下,他們在朝中的影響力越來越大,如果他們不能持身正守,而是事事奉自己之意,那麽隻會讓黨爭從苗子變成真正的黨爭。

但是,他有些失望。

於謙站出來了,胡濙這個老家夥,明顯也看出了什麽,緊跟著就冒了出來,隨後,就連俞士悅也站了出來。

但是,他期望的兩個人,一直沉默無言。

無奈之下,他隻能自己點人了。

於是,眾目睽睽之下,左都禦史陳鎰和吏部尚書王文,這兩個朝堂之上舉足輕重的重臣,邁步來到了殿中。

二人對視了一眼,皆是看到了對方臉上的難色和猶豫。

沉默了片刻,最終,還是王文擰著眉頭,上前一步率先開口,說道。

“陛下,臣以為,於少保所言實為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