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謙到底還是沒有拗過天子。

盡管在他看來,天子此舉著實有些衝動。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昌平侯府都比寧遠侯府更適合當這個祭旗的人選。

兵部的整套方案,或者說天子對於整飭軍屯的整個設想,實際上都是分步進行,緩緩推進。

以昌平侯府起手,輔之以清丈田畝,刑部審訊,引起恐慌但又不逼迫過甚,詐出完整的魚鱗冊。

待這些勳貴們理順了各種關係,有聯合跡象的時候,戶部推出贖買政策,再度將其分化瓦解。

最後,等朝廷先拿回了軍屯,安撫好了百姓之後,再把這些可惡的蛀蟲一一懲治。

這樣推行既可以保持朝堂的穩定,又可以達成最終的目的,是最好不過的。

然而,天子不願意。

於謙很確定,一開始的時候,天子的確是打算拿楊家出手的,在朝堂混跡了這麽多年,他不至於還沒這點眼力。

但是,最終天子改變了主意。

毋庸置疑,讓天子做出這個決定的,自然就是不知何處送來的那張小紙片。

於謙能夠看出來,天子對此事十分震怒。

其中有一部分原因,隻怕也是對他的愛護。

正因於此,於謙在開口勸諫的時候,本就少了幾分底氣。

不過,最終讓他做出這個決定的,還是天子最後的那句話。

“先生,信朕否?”

於謙一下子便想起了在胡府當中,胡濙對他說的那番話。

“你又豈知,天子並非事前有所安排?”

所謂天心難測,並非一句虛言。

當天子的這句話問出,於謙心中也有些動搖,天子行事,向來不到最後難窺全局。

或許這次,也是天子早有布置?

所以最終,於謙還是沒有堅持。

拿寧遠侯開刀也好,一旦寧遠侯都倒了,那麽京中諸勳貴,必然人人自危。

隻不過,這個難度不小。

但是,於謙何曾怕過困難?

若有需要,舍了他這個兵部尚書,隻要能將軍屯整飭一新,也是值當的!

…………

無論如何,在一片紛紛擾擾當中,景泰元年總算是畫上了句號。

接下來的兩三天,無論是朝廷還是民間,都在歡歡喜喜的準備著過節。

除夕日的當天,飄著鵝毛大雪,老大人們提心吊膽的扯了半天閑篇,剛一過午,就迫不及待的將衙門鎖好,貼上封條,然後才長長的鬆了口氣。

他們可真的是害怕,上回除夕的時候,天子莫名其妙的就鬧出了撤換總兵官的事情,直接在年後引發了一場朝局動**。

那場景,不少人都還記憶猶新,所以大家都祈禱著,今年這位祖宗可千萬別折騰了。

好歹讓大夥好好過個年吧……

朱祁鈺自然也不想折騰,年節下,文武百官是閑下來了,但是,他這個天子可閑不下來。

趕明一早還有一係列的儀典,能君臣能夠一起歇息的日子,其實也就是除夕這一天。

夜幕降臨,紫禁城中卻燈火通明。

和去年有所不同的是,得益於天子的後宮如今充裕了許多,所以,今年的宮宴,算是真真正正的操辦起來了。

不過,這種帶著半禮儀性的宴席,其實有些乏味可陳,所以,朱祁鈺早早的便遣散了諸人,各回各宮,然後他自己移駕到了景陽宮,陪吳氏守歲。

吳氏喜靜,但是,今天的景陽宮,卻格外的熱鬧。

宮宴上頭,吳氏露了個麵便回宮了,朱祁鈺原以為她是累了回去歇息。

結果,剛到景陽宮的門口,就聽到裏頭傳來一陣喧鬧的聲音。

“祖母,我在這……”

隔著遠遠的,朱祁鈺便聽到一陣銀鈴般的聲音響起。

邁進殿中,隻見在一幹宮人的簇擁之下,兩個小娃娃在殿裏竄來竄去的。

朱祁鈺剛一進去,一個紮著雙丫髻的小女孩就和他撞了個滿懷。

“唔……”

小人跑的快,撞的也急,一下子摔了個屁股蹲,坐在了柔軟的地毯上,瞪著迷茫的大眼睛望著朱祁鈺。

這當然就是大明如今最尊貴的嫡公主,小名慧姐兒。

過了一年,長了一歲,慧姐兒本就健壯,人又活潑,現在已經能跑能跳了,每次朱祁鈺見她,都沒有安穩的停下來的,活脫脫一個瘋丫頭。

“二妹妹,你慢些,小心摔……”

沒過片刻,又有一個粉雕玉琢的男娃娃跟了上來,不過,他明顯和滿屋子亂跑的慧姐兒不一樣,即便走的很快,但還是很穩,隻不過,身子看起來還是有些瘦弱。

人隨聲至,小人氣喘籲籲的身影出現在了梁柱後頭,不過,話沒說完,他就瞧見了笑吟吟的站在門前的朱祁鈺。

於是,濟哥兒忽然就有些不自在起來,下意識的站穩了腳跟,平緩起呼吸來。

但是,下一刻,他就瞧見了跌在地上,似乎是被摔暈頭了的傻妹妹。

想了想,濟哥兒往前走了兩步,將慧姐兒扶了起來,然後像模像樣的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才轉過身,一板一眼的行禮,道。

“給父皇請安。”

濟哥兒比慧姐兒要長幾個月,兩人實打實是兄妹。

但是,濟哥兒體弱,性格沉靜,慧姐兒健壯,愛跑愛跳,所以,兩個人站在一起,反倒像是姐弟。

自從上次讀書的事情之後,杭氏或許是得了朱祁鈺的允諾,心中安穩了些,又或許是她也覺得這個年紀不該太拘著。

總之,從那以後,杭氏日常除了到景陽宮來請安之外,也常帶著濟哥兒到坤寧宮去。

所以,兄妹倆很快就玩到了一起,好處自然也是有的,短短幾個月的時間,肉眼可見的,濟哥兒的身子骨就壯實了不少,不過還是比不上慧姐兒就是了。

但是,有意思的就是,也不知道為什麽,明明論體力,慧姐兒才是更健壯的,可她卻總是聽濟哥兒的話。

要是放在往常,慧姐兒見到朱祁鈺,早就撲上來撒嬌了。

可是,哥哥在旁邊,她就規規矩矩的跟著行禮。

看著兩個笨拙的小人,朱祁鈺臉上浮起濃濃的笑意,彎下腰牽著兩個娃娃的小手,然後上下打量了一下剛剛摔倒的慧姐兒,笑吟吟的道。

“做什麽跑這麽急,摔得疼嗎?”

也不知是不是小孩子的痛覺遲鈍,原本慧姐兒還沒什麽特別的表現,朱祁鈺這麽一問,她好似突然反應了過來,兩隻烏溜溜的大眼睛頓時漫起了水花,委委屈屈的張開小手。

“疼,抱……”

看著福娃娃一樣的小人,朱祁鈺心中一陣柔軟,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腦袋。

看著慧姐兒噙著淚花的眼睛和張開的小手,朱祁鈺想了想,索性雙臂一攬,在旁邊人的驚呼中,將兩個小人都抱了起來,大步走進了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