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中一片寂靜,所有人都看得出來,天子明顯是動了真怒。

從朝廷到太上皇,區區一個稱謂的變動,卻無異於扯下了這件事情的最後一塊遮羞布,將所有的事情擺到了台麵上。

不錯,在場眾人心裏都清楚,這件事情的最大責任,在於太上皇。

但是,從某種角度而言,太上皇在那個時候,代表的就是大明朝廷,他的詔旨帶來的後果,就要大明朝廷來承擔。

事實上,這也是從古到今,皇帝的正式詔旨下達起來程序複雜的原因,因為詔命一旦發出,無論帶來的結果是好是壞,都不是皇帝一個人來承擔,而是要整個朝廷共同負責。

權力和責任相伴而生,無論皇帝個人的能力再強,也不可能獨自一人為整個天下負責,所以需要朝臣輔助。

既然朝臣擔負了替天子牧守天下的責任,自然也要有相匹配的權力,正因如此,過去千年,才會始終存在著君權和臣權的鬥爭。。

君臣君臣,本就是相伴而生,不可分離的。

所以,太上皇所做的決定,盡管隻是一份中旨,但是,出了事端,依舊要朝廷擔責,事實上,於謙剛剛所說的話,就是從這個角度出發的。

這件案子的真相一旦揭開,那麽對於關西七衛而言,他們不會去恨某個人,而是會對整個大明朝廷心生怨氣。

關西七衛, 雖臣服於大明, 可到底並非大明土生土長的子民, 換了後者,如今得到平反,自然感恩戴德。

但是, 這種事情放在關西七衛的身上,卻不得不打個問號。

或許, 他們對大明的忠心, 讓他們早已經將自己當成了大明子民, 如此自然最好,雖然之前受了委屈, 但是,如今沉冤得雪,得沐聖恩, 反而會感激有加。

可, 一旦他們依舊沒有將自己當成大明子民, 或者, 這種忠誠並不足以讓他們徹底沒有倒戈的心思,那麽, 帶來的後果,將是大明所不願看到的。

不過,這隻是從朝廷和關西七衛的關係而言, 太上皇的旨意和朝廷的詔命並無差別。

落到朝廷內部,這二者的分別仍然是有的。

很明顯, 天子如今改口,就是要將這種區別, 給明明白白的擺出來。

被莫名其妙的攪進了天家鬥爭當中,老大人心中都不由一陣無奈, 但是,天子既問,不得不答。

於是,陳鎰躊躇片刻,看了一眼於謙,隻能試探著開口道。

“回陛下,臣等不敢揣測上意, 但是,若以當時情況而論,或許,太上皇也是想息事寧人, 保邊境太平,畢竟,若任禮截殺使臣一事鬧開,那麽,關西七衛必然心生不滿,若生變故,則得不償失也。”

不過,這話說的他自己都有幾分心虛,更不要提說服天子。

朱祁鈺掃了他一眼,淡淡的道。

“如此說來,任禮好大的麵子,一人犯罪,竟能牽累整個邊境,逼得朝廷不得不替他收拾手尾?”

“楊侯,你久在邊境,不妨告訴朕,你覺得,任禮有這麽大的本事嗎?”

天子既點了人,楊洪自然不敢不答。

事實上,這個時候,他也不會有其他的態度,畢竟,剛剛廷議之上,他和任禮剛剛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勢,這個時候,指望他為任禮說好話,屬實是有些癡心妄想。

於是,楊洪沒多猶豫,便道。

“陛下,臣覺得此言未免有些過於高看寧遠侯了,當初,赤斤蒙古衛既然選擇遣使向朝廷舉告於他,心中必是清楚,寧遠侯此舉乃是在欺瞞朝廷。”

“所以,縱然是他截殺使臣之事敗露,隻要朝廷能夠明察秋毫,不偏不倚,關西七衛不僅不會對朝廷心生怨氣,反而會更加對朝廷忠心耿耿。”

這才是真正的道理。

任禮代表不了朝廷,如今的事情,之所以棘手到了這種程度,是因為隱瞞這件事情的不是任禮,而是太上皇。

任禮犯了罪,自有朝廷懲治,可太上皇呢?

還是那句話,當時的情景之下,無論太上皇做出的決定是對是錯,傳揚出去,都會被視為是朝廷的決定。

這也正是如今騎虎難下的原因。

不過,話說到了這個份上,眾人也的的確確開始真正的考慮天子所說的問題,那就是,太上皇為何要保任禮呢?

要知道,那個時候的太上皇,可不是如今孤身一人在南宮保養的退位天子,而是名正言順的繼承大位,已經足足當了八年皇帝,順利親政,大權在握的皇帝。

任禮不過一介邊將,伯爵之位也剛拿到沒幾年,按理來說,根本放不到那個時候的太上皇眼中,更沒有什麽值得太上皇如此下死力氣保他的理由。

但是,事實就是如此荒謬,太上皇不僅這麽做了,而且,還上上下下全部包攬了此事的手尾,這種做法,著實讓人想不通。

不過,到底還是有明白人的,譬如,久理刑案的金尚書,從剛剛開始,眉頭便皺的緊緊的,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但是,不知為何,卻始終沒有開口。

但是,作為最開始挑起話頭的人,有些事情,金濂始終是逃不過去的。

在楊洪說完之後,天子便將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開口問道。

“金尚書,此案乃是刑部主審,你可有何想法?”

這話看似平常,但是,金濂聽完之後,卻忍不住歎了口氣。

是啊,這案子是刑部的,既然到了手裏,就扔不出去了,事到如今,天子既然是這樣的態度,有些決定,該下的,還是得下。

於是,沉吟片刻,金濂的聲音沉穩而冷靜,道。

“陛下容稟,臣鬥膽猜測,太上皇有此決定,恐是不想在朝堂上掀起動**。”

話音落下,在場的其他人眉頭也皺了起來,一時沒明白這是什麽意思。

於是,金濂繼續解釋道。

“任禮一人,即便有伯爵之位,但既然犯下大罪,自然該當處置,朝局也不至於因此而動**不安。”

“但是,問題恐怕就出在,後續該如何處置……”

後續?

在場諸人對視一眼,隱約明白了過來,於是,有意無意的,目光都望向了一旁的於謙。

這個時候,金濂在天子的示意下,也沒有停下話頭,而是繼續道。

“此案雖大,但是要處置一個任禮,不是什麽難事,但是,如果說一切都屬實的話,那麽,任禮截殺使臣,是為了阻止赤斤蒙古衛舉告他侵占軍屯的罪狀。”

“而且,這件案子最開始的爭端,便是源於赤斤蒙古衛要遷居到肅州附近,朝廷將此案徹查,便要給赤斤蒙古衛一個說法,至少,遷居肅州的合理請求,朝廷是必須要答應的。”

“但是……”

後麵的話不必說,所有人都已經明白了。

但是,當初任禮之所以竭力反對赤斤蒙古衛遷居,便是因為他們要遷居之地,已經被開墾出了大片的私田。

這些私田數額龐大,憑任禮一個人,肯定是不可能全部占據的,甘肅的諸多將領,隻怕都牽涉其中。

朝廷要安撫赤斤蒙古衛,就要將這些私田全部收回,而且,到時候事情鬧得沸沸揚揚,朝廷勢必要將整個甘肅的軍屯狀況都徹查一遍。

就像現在一樣,這麽大的案子,若是不能有完整詳實的證據鏈,那麽,處置一位曾於國有功的勳臣,是必然會遭到非議的。

所以,還是那句話,任禮不算什麽,但是,這件案子一旦揭開,背後牽扯出的一係列事端,才是難以解決的問題。

按理來說,這並不算是什麽壞事,畢竟,軍屯廢弛多年,若是能以任禮之案為契機,掀起一場轟轟烈烈的整飭行動,對於整個邊軍的戰力軍心,都有提振之效。

唯一的害處就是……這麽浩大的行動,必然會使朝局動**一段時間,更重要的是,一旦動手徹查,整個邊境,必將麵臨一場大換血。

如此一來,至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邊境將隻能執行保守固守的策略,想要主動出擊,就得等到將領和邊軍重新磨合好才行。

而這,顯然不是剛剛親政,一心想要仿效父祖建功立業的太上皇想要看到的。

在場的大臣們,雖然有些對兵事不熟悉,但是,也畢竟都是從正統時代走過來的。

說句大不敬的話,他們這位太上皇,自視甚高,且太過急躁,不夠穩重,所以,他絕沒有這個耐心,慢慢的等邊境重新磨合。

從這個角度出發來想,壓下此事,自然也就成了最好的選擇。

反正,赤斤蒙古衛到寧夏,中間時有劫掠之事發生,使臣一路行來,什麽意外都有可能發生。

朝廷要做的,隻是將使臣曾經到達寧夏的記錄全都銷毀,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就可以了。

這種狀況下,赤斤蒙古衛要怨,也隻會怨任禮,和朝廷沒關係,而太上皇,則可以繼續掌握朝廷大政,保持好邊境的穩定,為自己‘建功立業’做準備。

證據都擺在眼前,想要推出結論並不困難,但是,說到底,那是太上皇,這個結論即便就在嘴邊,也不是人臣可以議論的。

因此,隨著金濂的聲音漸止,大殿當中重新陷入了一陣沉寂。

直到片刻之後,上首禦階之上,天子平靜的聲音響起,字字句句,都像敲打在眾人心上一般。

“民間俚語有句話,叫一樣米養百樣人,這世上有迂腐的不懂絲毫變通的老古板,便有打著為大局計,可犧牲小義的偽君子。”

“這其中,有些人是打著大局的旗號牟取私利,也有些人,是真的覺得大局重於一切,小小道義,若能換得大局安穩,理所應當。”

“但是,朕想說的是,道義無大小,便如禮法一般,後者約束言行,前者約束人心。”

“心偏了,路就偏了,心中失了原則和道義,便走不上正途,一條錯誤的路,永遠也走不到想要的終點!”

“人心中若無道義二字,終會害人害己,釀成大禍!”

這番話說的極重,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是,眾人又何嚐聽不出來,天子所說的,失了原則和道義,走上歧途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如今身在南宮的太上皇。

應當說,這還是頭一次,天子這麽毫不掩飾的當著這麽多人的麵,指責太上皇的過失,盡管,仍然沒有明著說出來,可這種舉動,畢竟是以前尚未有過的。

底下眾人神色各異,但唯有於謙的神色最為複雜,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殿中又沉寂了片刻,禦階上再次響起一聲歎息,旋即,眾臣便聽到,天子再度開口叫道。

“金尚書?”

金濂心情複雜,知道這件差事,到底還是要落在自己的身上。

應該說,從心底裏來說,金濂是認可天子剛剛說的那番話的,但是,還是那句話,道理是道理,不能當飯吃。

真正處理起事情來,還是要考慮各個方麵的影響的。

別的不說,這件案子要真的就這麽全部翻出來,朝野震動還在其次,關西七衛那邊也是麻煩,除了這些之外,如今天家好不容易各歸其位,這才剛安穩沒多久,天子就開始翻太上皇的舊賬,傳揚出去,還不知道會讓朝野如何議論呢。

這種種問題,單是想想,金濂就感覺頭皮發麻,他不過就是想好好查個案子,結果誰知道,牽扯出這麽大的事端。

早知道,剛開始就閉嘴多好。

不過,事已至此,也沒有退路可言了,隻希望天子不要讓他太過難做吧……

心中一陣叫苦,金尚書還是不得不拱手上前道。

“臣在。”

朱祁鈺掃了一眼底下,將眾人的神色都收入眼中,隨後便道。

“既然此案乃任禮私自所為,不涉甘肅眾將領,朕便不動此幹戈,撤換諸多將領,但是,此案刑部當嚴加審理,細致察查,朕仍命你為總督三邊軍務大臣,總轄甘肅,延綏,寧夏等處軍務,予臨機專斷之權。”

“另外,既然此案涉及到關西七衛,那麽,你便持朕旨意,親自去一趟甘肅,宣赤斤蒙古衛都督阿速入京作證,朕會命王敬等人竭力配合你行事。”

話至此處,朱祁鈺的聲音頓了頓,想了想,拿起手邊的起居注,遞了過去,道。

“這本起居注,你也帶回去作為物證,不過,此乃宮中密檔,你需善加保存,不可輕易示人,此案重大,一應案情全部查清之前,盡量先不要對朝野公布,你可明白?”

這番話含義頗深,金濂接過那本起居注,心中隱隱約約的猜到了天子的用意,但卻來不及細想,便點頭道。

“陛下放心,臣定不負陛下所望,將此案徹查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