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重華殿。

一大早,朱祁鎮就穿起了大紅色的袞龍袍,來到了重華殿。

坦誠的說,雖然有阮浪相勸,但是,那天廷議上發生的事情,還是讓朱祁鎮心中壓抑了很多的情緒。

自從迤北歸來之後,朱祁鎮的內心一直十分矛盾。

當初被俘瓦剌的時候,他被人囚禁在方寸之地,每日相伴的是呼嘯北風和粗糲的牛羊,深深的無力感和絕望折磨著他。

雖然他曾經做出種種努力,譬如拉攏伯顏帖木兒,伯都王,命張軏等人暗殺喜寧,但是,在他的內心深處,始終明白,他做再多的事情,最終的決定權都不在他的手裏。

事已至此,他再拚命,也不過隻能在兩國大勢中隨波逐流而已。

那時他想,隻要能夠平安回朝,再見到錢皇後和孫太後等人,便於願足矣。。

但是,當真正踏上歸途的時候, 他又開始害怕。

因為,京城當中不止有牽掛他的人, 也有不想見到他的人。

雖然說朱祁鎮自己沒有經曆過奪嫡之爭, 但是, 他到底接受過完整的皇家教育,見過史書中的無數刀光劍影。

在南歸的一路上, 朱祁鎮都在想,如果易地而處,他是京城中的新天子, 會如何對待一個即將南歸的太上皇?

答案很清楚,殺之!

不管此舉會釀成多大的禍患,不管世人會如何議論,也不管這樣做會讓已經殘破不堪的朝局再度動**。

對於朱祁鎮來說,他已經經曆過一次被人囚在迤北, 叫天天不應, 叫地地不靈的滋味了。

所以, 如果換了是他坐在乾清宮中, 他一定會毫不猶豫的殺掉這個即將南歸的太上皇,永絕後患。

朝局動**可以安穩, 人心向背可以收攏, 國力損耗可以休養生息,但是,命隻有一條,他不會冒這個風險。

以己度人,朱祁鎮覺得,自己有很大的可能, 會在南歸的路上‘暴斃’!

因此, 一路從大同到宣府,他都無比小心,衣物鞋帽,隻敢穿錢皇後親手縫製的,食物飲水,都要有人一一嚐過才敢入口。

也先贈給他的護衛,日夜須臾不敢離身,因為,對於那個時候的他來說,這些虜人反而是最希望他安全到達京師的。

預想當中的暗殺沒有到來,但是, 朱祁鎮卻明明白白的感受到了, 來自京城中的新天子,自己曾經的親弟弟的惡意。

先是舒良的挑釁,爾後是入京時大張旗鼓的逼迫羞辱,再到南宮內外明裏暗裏的監視和兄弟相見時的居高臨下。

樁樁件件,都讓朱祁鎮心中的不安之感越來越重,內心當中,始終有一個聲音告訴他,如今的平靜安穩,不過是假象。

尤其是在了解了自己離京之後的一年多,京城當中發生的諸多事情之後,朱祁鎮越發覺得,如今的朱祁鈺沒有殺他,隻不過是因為,朝局還沒有徹底穩定下來,他登基的時間還不夠久,根基還不夠穩固。

這個新天子,還需要自己這個太上皇來為他背書,來告訴天下萬民,他的皇位是名正言順的,由太上皇主動禪位而來,並非篡權,更非趁人之危。

但是毋庸置疑的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新天子的地位會越來越穩固,自己這個太上皇的作用和影響力,也會越來越小。

這一點,事實上早就已經初現端倪。

當初舒良一介宦官, 手持一份中旨, 便敢在宣府如此逼迫於他,朱祁鎮甚至都用出了憤而拒絕回京的手段, 但是到了最後,還不是雷聲大雨點小,不到幾個月的時間,舒良又大搖大擺的在東廠作威作福。

這放在往常,簡直是不可想象的事。

還有回京之後的迎歸大典,看似隆重,但是,實際上卻不過是一場昭示新天子法統和英明的狂歡,原本應該作為主角的朱祁鎮,從頭到尾都不過是個牽線木偶而已。

還有後來的冬至大節,正旦大節,新天子屢屢逾矩,幾乎要將心中的不屑和對他這個太上皇的不恭擺到了台麵上。

但是,滿朝上下,都像是瞎子一般,置之不理。

於是,朱祁鎮不得不悲哀的承認一個事實,那就是……

他最大的作用,從回到京城的那一刻,就已經消失了。

如今,天位有主,朝局穩定,群臣之所以始終關注他這個太上皇,唯一的原因,就是他還代表著大明的顏麵。

堂堂的太上皇帝,卻被人囚禁在千裏之外的虜廷,這是大明的恥辱。

所以,對於大明來說,迎歸太上皇,是不得不做的事。

但是,當他真正回到了大明,這點作用,自然也就消失了。

剩下的,無非就是彰顯新天子的法統,讓天下看到天家的和睦,看到新天子的仁慈大度,看到新天子的倫序有道。

他存在的意義,將完全變成為新天子而服務。

既然如此,那麽,新天子的感受和形象,自然是被擺在第一位的。

天子執意要保舒良,群臣隻能讓步,天子要大張旗鼓的辦儀典,群臣不僅要辦,而且要盡心的辦,天子在儀典上任性不跪,群臣勸諫無法,也隻能順著。

不僅如此,在官方的文書當中,還要‘為尊者諱’,隱去這無足輕重的小小細節,讓天下人看到的,是一個敬重兄長,寬厚仁慈的天子形象。

朱祁鎮明白,長此以往,他會慢慢的被遺忘在南宮,直到無人記得的時候,再突發‘急病’,撒手人寰。

或許,隨之而去的,還會有錢皇後,周貴妃等人,當然,她們是‘自願殉葬’,死後會被追封追諡。

至於他的皇子們,會被優待,賜一個大大的封地,然後被配上一整套完備得力的王府官,前去封地就藩。

等到再過幾年,太上皇暴斃這件事情也無人再提起,他的這些皇子,就會被各地官員,以各種方式參劾。

然後,天子在數次寬宥之後,不得不忍痛削去王爵,將人發往鳳陽高牆囚禁。

而這些,在朝堂之上,不會掀起絲毫的波瀾,一切都順理成章,天下萬民,依舊會稱頌天子為聖天子,隻有他這一脈,再無一絲生機。

這並不是朱祁鎮的臆測,而是,真正的正在發生的事情!

朱祁鎮不會坐以待斃,所以,他隻能自保。

雖然他早已經退居南宮,宣布不理政事,但是,當他的身影徹底從朝堂上消失的時候,也正是他的死期。

何況,還有太子!

雖然說,對於朱見深這個庶長子,朱祁鎮並不算特別喜歡,但是,到了如今,這個太子,卻成了他能夠參與政事的唯一手段。

穀濢</span>而且更重要的是,隻要朱見深能夠穩坐東宮位,那麽,他這個太子之父,即便身在南宮,也不會被人全然遺忘。

所以,不論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太子,朱祁鎮都不能真的不理世事。

所幸的是,雖然這段時間自己不在京城,但是,母後依舊聚攏了一些勢力,足堪可用。

但讓他沒想到的時,他回京之後第一次真正插手政事,就落得了個灰頭土臉。

原本,對於任禮的失利,朱祁鎮隻是感到有些焦慮,焦慮於自己在朝中失去了一大臂膀。

但是,在阮浪的推波助瀾下,朱祁鎮察覺到,自己隻是任禮用來聯合其他勳臣,遮掩他罪行的工具,於是,在焦慮之外,朱祁鎮又多了憤怒。

越是落到這個境地,他心中的那根弦就越敏感,事實上,這也是他最終選擇相信朱儀的原因。

他需要有一個忠臣,來讓他覺得自己並沒有眾叛親離。

但,帝王之心永遠是矛盾的,朱祁鎮的心裏告訴他朱儀可以相信,可廷議上發生的事情,卻始終縈繞在他心頭。

再加上太子出閣的事情遲遲拖延,朱祁鎮迫切的需要有個人能和他商量一下。

所以,哪怕他知道這樣很張揚,但是,他還是下了詔書,讓常德長公主帶著駙馬薛桓進宮。

下詔之前,朱祁鎮算到了各方的反應。

他雖身在南宮,但名義上到底是頤養天年,並非被軟禁,而不論他心中是否願意,但至少明麵上,他是主動禪位讓政,完成了皇權的平穩過渡。

單憑這一點,朝堂上下,便都需要禮敬於他。

所以,隻要他不明著幹預政務,召見幾個大臣,雖然容易引發各種揣測,但是,卻不算是什麽逾矩的事情。

朝堂上不會有反對,天子那邊,也不好有太大的反應。

畢竟,朱祁鎮召見的算是皇親,而且還用的是錢皇後的名義。

更重要的是,哪怕土木之役朱祁鎮對不起社稷國家,但是,無論是在親征之前對這個弟弟的賞賜關愛,還是歸朝之後的主動讓步,他都沒有對不起這個弟弟的地方,相反的,單純從兩人的關係上講,朱祁鈺是拿了他的皇位的。

所以,哪怕打心底裏朱祁鈺再討厭他,明麵上的工夫還是要做的,不然的話,便會被天下人視為忘恩負義之輩。

盡管朝野不免私下會有流言,但是,相對於找人進宮商量對策,緩解自己焦慮的心情,朱祁鎮已經顧不上了。

然而,他算到了天子和朝臣,卻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最後事情會壞在自己的親姐姐常德長公主的身上。

回來稟報的宮人說,親眼看到了駙馬完完整整的進了公主府,但是一轉頭,常德進宮的時候,卻堅稱駙馬染了病。

這一場家宴,要不是顧及著召見的旨意是用錢皇後的名義下的,拂袖而去傳出去會傷錢皇後的麵子,朱祁鎮差點就要撂筷子走人了。

姐弟二人時隔許久再次見麵,但是,氣氛卻降到了冰點。

雙方誰也沒有多說,因為原也不必多說,常德長公主不可能不知道,真正召見他們夫婦的人是朱祁鎮,更不可能不知道,朱祁鎮真正想見的是薛桓。

但是,她攔了薛桓,而且,是毫無誠意的攔了薛桓。

甚至於,哪怕常德長公主說自己要在家照顧薛桓,夫妻雙雙不至,都比常德長公主一個人來要好。

她這麽做,很多事情,其實便已經有了答案!

於是,沉默著用了膳,走了個形式,常德長公主便主動告退了,但是,朱祁鎮心中的憤怒,卻並沒有因此而消失,反而愈演愈烈。

他感覺自己受到了羞辱,明明是最尊貴的天子,可到了如今,連自己的親姐姐,也對他避之唯恐不及,一心一意的想要和他劃清界限。

這種難受,還要勝於他在瓦剌時候的苦日子,至少那個時候,雖然日子過的不怎麽樣,但是,不論是伯都王還是也先等人,都對他畢恭畢敬,將他當做來自大明的貴人對待。

可現在,回了京師,反而要被人當初洪水猛獸一般,這讓朱祁鎮感到無比的憤怒。

既然連常德都是這種態度,那他隻有自己證明,他這個太上皇,就算是再落魄,那也是當今皇帝的兄長,是大明的太上皇帝。

無暇去想什麽克製與平衡,也不管外朝是否會對他有什麽非議,總之,朱祁鎮便下了那道要送往乾清宮的詔書。

這道詔旨,其實更像是一時意氣。

因為想要破解它很簡單,隻需要天子按旨意過來一趟,甚至都不用完全按照旨意所說日日晨昏定省,隻要來上一次,那麽,一切便迎刃而解。

天子日理萬機,肩挑社稷,政務無比繁忙,在這種情況下,仍然能夠撥冗前來給兄長請安,此事一出,外朝必然盛讚一片。

而且,後麵的事情,自然會有底下的大臣接手,天子完全可以在無數大臣的勸諫下,最終‘以朝廷政務為重’,免去之後的請安。

如此一來,麵子裏子都拿到了,而需要付出的代價,隻不過是往南宮跑一趟,走個形式而已。

應該說,天子要是真的來了,吃虧的反而是朱祁鎮自己。

南宮和天子之間現在維持的平靜和穩定,正是群臣所需要的,或者換句話說,這正是自己這個弟弟最擅長的手段。

順勢而為!

朝廷上的那幫大臣們,自然都清楚,天子將太上皇安置在南宮的種種用意,但是,他們不在乎,甚至於,樂見其成。

天子的權威進一步加高,皇位承繼的法理被強化,太上皇的影響力越來越小,朝局一日比一日更加穩定。

這些新天子想要的,也恰恰是朝中諸多大臣想要的。

所以,明麵上主動打破這種平衡的朱祁鎮,必然會受到彈劾。

不要以為,身在南宮的太上皇,就不會受到彈劾,大明的諫官,連皇帝的後宮都要管,更何況是這種涉及朝局之事。

盡管到最後也不可能真的拿他怎麽樣,但是,卻毋庸置疑會消磨掉他主動讓政的形象,讓他在朝的影響力進一步下滑。

可,朱祁鎮顧不了這些了,哪怕知道這樣做不是最好的辦法,哪怕他知道,剛剛失了任禮,現在正應隱忍才對。

但他忍不了了,常德長公主的冷漠態度,成了他爆發的最後一根引火線,哪怕是要被人非議,他也想看到,朱祁鈺被迫前來給他伏低做小的樣子。

哪怕,他心裏清楚,自己這個弟弟即便過來,也不會有什麽好臉色,但哪怕是外界認為的伏低做小,也至少能夠讓他心中的躁意稍稍安撫下來。

朱祁鎮的這番心思,就連阮浪也不知道,甚至於,在給阮浪下旨的時候他還說,是篤定了皇帝不會過來,要讓朝野上下看看皇帝的真麵目,可實際上,打心底裏,他卻在期待著朱祁鈺‘被迫’前來請安。

而現在,這種場景終於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