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禮旳事情被暫時揭過,對於朱儀的質疑,也算是暫時平複下來,但是,畢竟在場的這些人,都是多年身在朝堂,心中究竟是如何作想的,就不得而知的。

不過,無論如何,總算是開啟了正經的話題。

應該說,現如今的情況,他們這些太上皇一黨,遇到的最大的問題,就是跟太上皇無法見麵。

雖然有人能夠居中傳遞消息,但是,很多事情不是靠書信或者帶話就可以解決的。

就比如這次的事情,南宮和天子莫名其妙的就鬥了起來,直到現在為止,他們也不知道,太上皇為什麽會突然這麽衝動的要召見薛桓。

當然,雖然客觀來說,現在太上皇和他們屬於相互依靠的關係,但是,畢竟有君臣名分在,太上皇要做什麽, 是沒有必要提前跟他們打招呼或者解釋的。

可這麽一來,就會讓他們變得非常被動。

薛桓在他們當中的地位不算特別重要, 很多時候也不怎麽參與討論和決策, 但是,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作用。

和朱儀一樣,薛桓是純正的世家出身, 雖然說沒有成國公府這麽顯赫的家世,但是,這種世家出身的子弟, 最大的好處就是人脈廣泛。

像是陳懋,任禮這種老牌的勳貴,有身份,有戰功,有資曆, 但是, 他們的大半輩子都在南征北戰, 在京城的地界上, 要說人脈還真的未必就比得上土生土長的薛桓。

尤其是在如今勳貴麵臨的局麵下,老一輩的勳貴在土木之役中折損大半, 新襲爵的都是年輕一代, 雖然說各府邸之間的交情仍在,但是,要讓陳懋,張輗這種長輩去平等的和這些晚輩相交,卻也困難。

但是薛桓和朱儀就不一樣,他們生長在世家圈子裏, 本身就和這些人交情匪淺, 說話做事都方便得多。

而且,薛桓是駙馬都尉,皇親國戚,換句話說,他出入宮禁,比在場所有人都方便許多。

如今常德長公主擺明了不想摻和這檔子事兒,但是,隻要有她在,薛桓就能有名正言順的理由隨時進宮。

這也是長久以來很容易被人忽略的一點,那就是,雖然太上皇已經歸京, 聖母皇太後基本上退出了群臣的視野。

但是, 她老人家的存在,本身就如定海神針一樣。

太上皇居於南宮,明裏已經下詔不參與朝事,暗裏也被監視著,而且,雖然這麽說有些冒犯,但是,土木之役的確是一根刺,紮在群臣的心裏頭。

所以,太上皇想要做些什麽,其實並不容易。

但是聖母她老人家不一樣,還是那句話,如果說當今天子是力挽狂瀾,挽大廈於將傾的人,那麽這份功勞裏頭,至少有一半是屬於孫太後的。

不管當時她願不願意,心裏是怎麽想的,但是總歸,她最後做出的決定,是命郕王嗣位,主持大局,在最關鍵的時刻,完成了權力的平穩過渡。

如果說在土木之役後的關鍵時刻,孫太後把持大權不願交出來,那麽誰也沒有辦法。

而且,這種決定, 並不是簡簡單單的表個態這麽簡單,應該說, 正因為有了孫太後的支持,天子登基才有了真正禮法上的依據。

這一點,在當初的登基詔書上體現的淋漓盡致。

“……皇太後以太子幼衝,未遽能理萬機,故命眇躬君臨天下……”

這句話明明白白的寫在登基詔書上,如果說當時天子是臨危受命,那麽,他受的這個命,就是聖母皇太後之“命’。

在沒有正式的傳位詔書的情況下,可以說,登基詔書上的皇太後寶印,就是天子最有效的法理來源。

盡管如今,太上皇回京之後,已經再次昭告天下了正式的禪位詔書。

但是,聖母皇太後在當時的危急時刻穩定政局,扶立新君的功勞,是無法抹殺的。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如果孫太後肯開口,那麽,她在朝局上的影響力並不會小,至少,當聚焦點落在某件具體的朝務上的時候,隻要她肯插手,那麽天子和朝臣,都會給這個麵子。

而薛桓作為常德長公主的駙馬,雖然他不能進出南宮,但是他是完全有能力,可以隨時進宮見到孫太後的。

這種作用在平時不會凸顯出來,但是一旦遇到什麽緊急情況,就變得至關重要。

可如今,薛桓被打發到了南京去,這條路子就算是斷了。

這麽短短的時間內,任禮被押入詔獄,薛桓被發配出京,先是朝中失去了最重要的人手,緊接著又跟宮裏斷了聯係,焦敬等人感到焦慮也是不可避免的事。

張輗的話音落下,在場眾人紛紛皺起了眉頭,不得不說,太上皇的這一招,實在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不是說好了,低調行事嗎?這怎麽突然之間,就光明正大的下詔,要召大臣進宮了呢?

而且,召大臣進宮就算了,薛桓被攔在宮外,太上皇竟然還大發雷霆,轉而開始針對天子。

如今乾清宮裏這位,又豈是好相與的,這不,一道詔書,打發了東宮太子過去代天子晨昏定省,麵子裏子都有了,還給太上皇氣的不輕。

雖然知道不該這麽說,但是,幾乎在場的所有人,在得知消息的時候,都忍不住腹誹,太上皇這也太衝動了……

眼瞧著沒人說話,朱儀沉吟片刻,開口道。

“諸位,照我看來,薛駙馬之事,恐怕隻是表象,太上皇突然有此舉動,隻怕另有深意。”

這話倒是讓人有些意外,於是,一旁的朱鑒問道。

“看來,小公爺略有所得?”

朱儀點了點頭,眉頭微皺,口氣中也帶著幾分不確定,道。

“此處沒有外人,我就直說了,雖然擅自揣測天心,非臣子當為之事,但是,如今我等不能麵見太上皇,也隻能姑且猜測。”

“這幾日發生的事情,相信大家都能看得到,我便不多贅述,從表麵上看,太上皇似乎因薛桓一事而被激怒,所以賭氣朝乾清宮發難。”

“但是,我卻覺得,太上皇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說著話,朱儀抬起頭,麵對諸人問道。

“諸位,太上皇和當今天子乃是嫡親兄弟,所以,要論對天子的了解,太上皇必然更甚於我等。”

“既然如此,太上皇應該知道,一道中旨,根本不能奈何的了天子,而且,就天子自太上皇歸來之後的表現來看,他也不會親自到南宮去,按照禮法定省晨昏。”

“既然明知道做不到,那麽太上皇又為何要下這道詔書呢?而且,不是用的口諭,而是寫在了紙麵上,命阮公公親自去乾清宮宣旨,太上皇難道不知道,這樣做根本瞞不住消息,隻消一夜之間,便會鬧得滿朝皆知嗎?”

穀盍</span>“這種情況下,如果天子仍舊拒絕奉詔,太上皇豈不顏麵掃地?”

“所以,我鬥膽猜測,太上皇的這道詔旨,看似有些荒唐,實則另有深意。”

經曆了剛剛的一場爭端,眾人本以為朱儀接下來會低調處事,卻沒想到,開口的第一個人竟是他。

而且,這番話分析的十分到位,明顯不是臨時起意。

在場的眾人當中,陳懋算是跟太上皇接觸的時間最久的,很早之前便時常進宮覲見,所以,對於太上皇也算了解。

因此,躊躇了片刻,他猶豫著開口問道。

“小公爺,你覺得有沒有可能,太上皇隻是因為薛桓沒有進宮,所以一時衝動,所以才有此一舉?”

這話說的其實有些僭越,但是,正如朱儀所說,在場沒有外人,陳懋說話自然也就少了幾分顧及。

聞聽此言,朱儀沉吟片刻,搖了搖頭,道。

“陳世伯所言,並非沒有可能,但是別忘了,如今的太上皇,已經不是當年的太上皇了。”

眼瞧著陳懋略顯疑惑的神色,朱儀歎了口氣,開口道。

“或許在之前,太上皇行事有所衝動,但是,在瓦剌一年之久,縱然也先一直有所顧忌,可能夠在敵營當中平安無恙,甚至於,還能讓敵酋之一的伯顏帖木兒願為太上皇效死擋箭,世伯難道還覺得,太上皇和以前一樣嗎?”

陳懋沉默了下來,這話說的倒也並非沒有道理。

他的確是跟朱祁鎮接觸最多的,但是,他接觸的朱祁鎮,是親征之前的朱祁鎮,等到親征開拔的時候,陳懋已經離開了京師去地方上平定叛亂。

所以,朱儀這麽一說,他的確覺得,自己是不是有些小瞧太上皇了。

不過,他當然也不會就這麽輕易的相信朱儀,因為他沒怎麽跟瓦剌歸來之後的太上皇打交道,但是,打過交道的人,在場卻是有的。

側了側身子,陳懋對著朱鑒問道。

“朱閣老,你曾兩度出使瓦剌,以你所見,太上皇此舉何意?”

應該說,自從那次推動太子備府失利之後,朱鑒在朝中的聲譽大幅度滑落,在內閣當中,也深受排擠,幾乎成了一個小透明。

不過,麵對這樣的場景,朱鑒反倒像是把心定了下來,每日按部就班的上衙,處理政務,麵對有些人的冷嘲熱諷,也置之不理。

如此一來,關於他的議論,倒真的漸漸的消失了。

作為在場當中,跟北狩瓦剌之後的太上皇接觸最多的人,朱鑒在這件事情上,的確最有發言權。

不過,事關重大,他也不敢胡亂開口,沉吟片刻,方謹慎道。

“別的我不敢說,但是,在瓦剌之時,太上皇的一舉一動,的確十分小心,我等和也先等人談判當中,也確有不少瓦剌貴族,對太上皇頗有好感,仍以君上相待,每每見之,則大禮參拜,恭敬異常。”

“但是,若說這件事情當中,太上皇是否另有深意,卻不好說,畢竟,太上皇已經回了京師,而常德長公主拒絕讓薛駙馬入宮覲見,或許讓太上皇一時盛怒,舉止失當也未可知。”

得,這話說了跟沒說一樣!

不過,到底還是有點用的,至少證明,太上皇在瓦剌的這一年,還是有成長的。

於是,陳懋隻得又轉了回來,對著朱儀問道。

“既然如此,小公爺覺得,太上皇此舉,到底是何用意?”

朱儀掃了在場眾人一圈,看著他們半信半疑的神色,心中早有預料。

事實上,他也沒指望著這些人能夠對他說的話深信不疑,畢竟,太上皇這次的表現,實在差強人意。

不過這不重要,隻要他們不是完全不信,他就達到目的了。

輕輕吐了口氣,朱儀繼續開口道。

“太上皇到底是如何打算的,我並不清楚,也不敢妄加猜測,但是,如果將整件事情掐去中間的一切,隻看最初和結果,不是很明顯了嗎?”

最初自然指的是太上皇召見薛桓,至於結果……

太上皇下詔命天子定省晨昏,結果,天子反手讓太子前去,太上皇既鬧了個沒臉,還平白讓朝野非議不知分寸。

難不成,朱儀就是想說太上皇自己給自己找氣生?

眾人紛紛皺起了眉頭,唯有朱鑒的臉色有些驚疑不定,沉吟片刻之後,帶著幾分不確定開口問道。

“小公爺的意思是……太子殿下?”

朱儀輕輕點了點頭,笑了笑,道。

“看來,朱閣老也聽到風聲了……”

二人的這番對話,聽得諸人一頭霧水,於是,他們紛紛將目光投向了朱鑒,想要得到一個解釋。

麵對眾人的注視,朱鑒躊躇片刻,開口道。

“不瞞諸位,今日我過來之前,在內閣當中,聽到了不少小道消息,大多是議論太上皇的,但是,卻也有不少,是在讚譽太子殿下純孝仁厚,小小年紀,便知禮法大義,忠君敬父,堪為萬民表率的。”

“原本我還沒覺得什麽,但是,想到小公爺方才說的,如果太上皇此舉真的是另有深意的話,那麽,單純就結果而言,更像是在為太子殿下造勢……”

這個因果關係聽起來不那麽靠譜,但是,就像朱儀剛剛所說的,哪怕再離譜的因果關係,但是,事實就擺在眼前。

太上皇的確因此事而聲譽受損,但是,東宮太子卻因此博得了一片讚譽,這如果真的是早就設計好的,那倒也未必不是一筆合算的買賣。

看著眾人沉吟的神色,朱儀又道。

“話說回來,諸位就沒覺得,這件事情裏頭,常德長公主的所作所為,也有些奇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