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外,老管家恭敬的聲音,像一盆冷水,兜頭澆滅了朱儀此刻心中的躁動。
還是那句話,苦難使人成長。
這段時間以來,朱儀從一個“普普通通”的世家子弟,被迫變成了一個扛起公府大大小小事務的人, 本就已經足夠勞心勞力。
更何況現在,他需要不停的反思推演各種局勢,事事處處小心翼翼,很多事情甚至就連最親近的人也不敢透露分毫。
這種日子並不好過,因此這段時間,朱儀幾乎是日日夜裏都睡不著, 他的夫人胡氏心疼他,便時常熬了安神湯送來。
長長的吐了口氣,朱儀回到椅子上坐下, 開口吩咐道。
“進來吧。”
於是,房門被輕輕的推開,老管家帶著兩個侍女走了進來。
看著麵前剛好溫熱的可以入口的安神湯,朱儀沉吟片刻,端起來一飲而盡,然後道。
“回去告訴夫人,我今日還有些事情要處理,還得需要一會,讓夫人不必等我了。”
見此狀況,老管家罕見的躊躇了一下,目光看向了一旁的侍女,於是,那名端著安神湯過來的侍女便道。
“回少爺,夫人說了,少爺若有事盡管處置,她會在房中等著少爺回房歇息。”
這倒是讓朱儀感到有幾分意外, 他跟胡氏感情很好, 清楚這位夫人的性格,雖然是胡濙的掌上明珠,自幼嬌寵長大,但是性格卻識大體,平素的時候會使些小性子,但是自從成國公府出事以來,她從沒有任性過,今日怎麽……
猶豫了一下,朱儀看了看手裏的奏疏,又瞧了瞧麵前已然空了的瓷碗,索性便站起身來,道。。
“好,既然夫人這麽說了,這些事情明日處理也無妨。”
說罷,朱儀便起身離開了書房,朝著內院臥房走去。
應該說,這個時候的天色的確已經晚了,但是,等朱儀回到臥房的時候,胡氏仍舊坐在房中等候著。
“夫君回來了!”
因已入夜,胡氏穿著一身輕便的絲綢寬袍,已經卸了釵環妝麵,在房中等候著。
見到朱儀回來,她一邊迎了上來,一邊指揮著幾個侍女替朱儀寬衣。
看著忙來忙去的胡氏,朱儀明顯的感覺到,她和往常不同,眉梢眼間,都流露出一股喜滋滋的神色。
在侍女的服侍下,朱儀同樣換上一身舒適的寬袍,然後拉著胡氏的手在榻旁坐下,問道。
“夫人今日是有何喜事?”
聞聽此言,胡氏似乎也感覺到自己有些過於興奮了,臉上掠過一抹嫣紅,頗有幾分不好意思,道。
“夫君,今日妾身覺得有些不舒服,便請了郎中來瞧,後來郎中說,妾身是……有喜了。”
“真的?”
朱儀的眼睛也亮了亮,差點從榻上站了起來。
成國公府家風嚴謹,朱儀雖然出身世家,但是結的親事又同是朝中重臣,所以到了現在,朱儀都不曾納妾,內院當中,隻有胡氏一個正妻。
當然,這也是胡氏自己爭氣,過門的第二年,就誕下了朱儀的嫡長子朱輔,過了兩年,又再得千金。
雖然說沒有納妾,但是短短三年的工夫,朱儀便已經兒女雙全。
隻不過,在那之後,這幾年下來,胡氏的肚子一直都沒有動靜,雖說不用著急,但是,似成國公府這樣的勳貴世家,自然是子嗣越興旺越好。
胡氏明顯也很高興,手輕輕的放在自己的小腹上,神色溫柔的點了點頭,道。
“真的,郎中說已經兩個月了,妾身怕診的不對,午後又讓管家去再請了一位回來,也說是喜脈。”
“好,好,果真是天佑我朱家!”
朱儀輕輕吐了口氣,臉上浮起一絲笑容,看著妻子溫柔的麵容,他忽然反應過來,自己剛剛的擔心其實都是多餘的。
如今的局麵,老嶽父固然有可能已經猜出了他的真正立場,也能隱約察覺到,他到底在做些什麽事情。
但是,那又怎麽樣呢?
仔細想想,朱儀剛剛之所以焦躁慌亂,其一是因為,驟然發現自己隱藏最深的秘密被人察知,對自己產生了懷疑,下意識的覺得胡濙能夠猜到,那麽消息是不是已經泄露出去了,別人會不會也已經知道了。
至於其二,則是擔心胡濙知道了這件事情之後,會不會做些什麽,畢竟,對於他這位嶽丈,直到如今,朱儀也不敢真的說自己足夠了解。
但是,現在冷靜下來,朱儀卻覺得,自己剛剛的想法,根本經不起推敲。
首先便是別人會不會和胡濙一樣猜到他的立場,理所當然,是不太可能的。
倒不是朝廷上下沒有一個能和胡濙媲美的聰明人,而是朱儀那日從宮裏出來之後,他當時真實的想法和情況,就隻對胡濙一個人說過。
老嶽父那般謹慎的性格,不大可能會將此事泄露出去。
想明白了這一點,朱儀便已是心中大定,因為這一點清楚了,後麵的第二條,也就迎刃而解了。
看著胡氏小心翼翼的撫摸著自己的小腹,朱儀忽然便想起當初朱勇決定替他向胡府提親時候說的一句話。
“……胡家的這個女兒是個良配,但是,更緊要的是,你娶了月娘,便拿捏了這位大宗伯,嘿嘿,這個老家夥在朝堂上滑溜了這麽多年,誰都拿他沒辦法,可誰想到,臨老得了這麽個閨女。”
“儀兒,你相信爹的眼光,這個老家夥,坑誰也不會坑了自己這個閨女的……”
一念至此,朱儀的目光當中又不由閃過一絲哀傷。
父親自幼雖對他嚴厲,但也待他極好,如今朱儀自己扛起成國公府的重擔,才越發能夠感覺到父親的不易。
很早以前,朱儀曾經疑惑過,成國公府明明是勳貴出身,可父親為何要和這幫文臣親近,甚至是那些五六品的小官,他老人家都以禮相待。
但是到了現在,成國公府真的遭了難,他才明白,當初父親留下的善緣和人脈有多麽有用。
毫不誇張的說,若不是父親當年的人情,成國公府的爵位,早就已經丟了。
“夫君,你不高興嗎?”
胡氏悶悶的聲音,將朱儀從感慨當中喚醒。
他抬頭一瞧,卻見胡氏嘟著嘴,樣子頗有些不滿。
朱儀忙搖了搖頭,歎了口氣,道。
“沒有,怎麽會不高興呢,我隻是想起,當初迎娶你的時候,父親便說你宜家宜室,是做成國公府主母的好人選。”
“如今我們已經兒女雙全,你現在懷了身孕,我們也馬上要有第三個孩子,可是父親他……卻瞧不見這般兒孫滿堂的場麵了……”
感受到丈夫情緒的低落,胡氏心中的那點小情緒頓時丟到了腦後。
看著丈夫頗有些感傷的樣子,胡氏一陣心疼,想了想,站起身來抱住朱儀的腦袋,貼在自己的小腹上,溫柔的開口道。
“夫君莫急,一切都會變好的……”
隔著絲綢的衣袍,朱儀感受著耳邊輕微的起複,似乎能夠感受到有新生命的氣息,在其中孕育著。
於是,他的心漸漸變得平靜下來,眼神變得溫和而堅定。
是啊,一切,都會變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