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華殿中,阮浪抬了抬頭,看著背負雙手的太上皇。

太上皇沒有回頭,但是,阮浪卻從他口氣當中,罕見的聽到了一絲自矜的意味。

阮浪能夠明白,這絲自矜從何而來。

自土木之役後,太上皇事事處處深受打擊。

尤其是,在當今天子登基之後,諸事平順,萬民皆安,四海稱頌,國力日漸恢複的狀況下,便越發襯的,當初帶著幾十萬大軍打了敗仗,喪師辱國的太上皇,是多麽失敗。

如今,雖然隻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但是,卻總算讓太上皇重新找到了,自己比皇帝更出色的地方,他豈會不高興?

盡管,這一點所謂的“優越感”,在阮浪看來,並不一定是對的。

但是,他卻也清楚,這個時候出言阻止,才是最愚蠢的做法,於是,他隻能躬了躬身,道。

“遵旨。”

隨即,阮浪輕手輕腳的告退,隻不過,在踏出殿門的時候,他的臉上還是忍不住閃過一絲憂慮。

誠然,太上皇和皇帝之間的鬥爭,非他一個宦官可以插手的。

但是,就他每次見到皇帝時,那種被一眼看透所有秘密的感覺而言,他並不覺得,當今天子是一個像剛剛太上皇評價的那樣,會被區區名聲所困,無人君之果斷的天子。

這一點,他相信太上皇也清楚,但是,或許是太急於重新獲得那股在皇帝麵前的優越感,讓太上皇有意無意的忽視了這一點。

隻不過,作為一個旁觀者,阮浪隱隱約約之間,覺得這件事情並沒有看起來那麽簡單。

不過,即便如此,這也不是他能夠管得了的事。

歎了口氣,深深的望了一眼重華殿,阮浪收斂心緒,臉上重新掛上笑容,邁步離開南宮,也隻得繼續去做太上皇吩咐的事……

時辰已近黃昏,日頭沉沉的掛在天邊,用夕陽的餘暉,映照出一片片燦爛的雲霞。

禮部大堂當中,原本早就應該溜號回家的胡老大人,此刻卻罕見的仍舊坐在桌案後。

在他的麵前,擺著一份剛剛送過來的瓦剌國書,大堂下頭,則是一名郎官,帶來的最新的消息。

“大宗伯,午後,太上皇傳旨,召見了孛都和使團一幹人等覲見,剛剛最新的消息,在南宮中,太上皇和孛都相談甚歡,並又賜了晚宴。”

京城當中的消息,向來是瞞不住的,何況,太上皇召見瓦剌使團這麽大的事,短短的一個下午,便已然傳遍了整個朝廷。

不過,外間縱然議論紛紛,也隻是針對於太上皇召見使團這一舉動,但是,作為禮部的大宗伯,胡濙看到的更深更遠。

尤其是……

看著麵前攤開的國書內容,胡老大人的臉色越發複雜,片刻之後,他老人家重重的歎了口氣,將案上的國書收好放在袖子裏,然後道。

“遞牌子,本官要進宮求見陛下!”

“啊?”

底下的郎官一時有些發愣,要知道,這會都已經快要下衙了,這個時候,進宮?這不符合老大人一貫的風格啊……

不過,打量了一眼胡濙此刻的臉色,這位郎官明智的沒有多問,隻是趕緊下去辦事。

與此同時,乾清宮中,朱祁鈺也並沒有像往常一樣準備回後宮去用晚膳,而是站在殿門處,望著天邊燦爛的雲霞,似乎在等著什麽。

“陛下,禮部胡尚書在外求見。”

懷恩小心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朱祁鈺將目光收回,神色有些莫名,似乎是在自言自語,道。

“終於來了……”

略一沉吟,朱祁鈺繼續開口,道。

“召胡濙文華殿侯旨,另外,召兵部於謙,內閣王翺覲見。”

“是!”

懷恩輕手輕腳的退下,朱祁鈺轉身望著遠處南宮的方向,衣袂翻飛中,不知在想些什麽。

“見過大宗伯……”

文華殿偏殿,胡濙坐在一旁,正在閉目養神,殿門被緩緩推開,於謙和王翺二人便已趕來,上前問好。

見到二人進門,胡濙下意識的愣了愣,旋即,似乎是想到了什麽,捏了捏袖子裏的國書,對著二人點了點頭。

見此狀況,於謙和王翺相互看了一眼,不由有些疑惑。

看樣子,大宗伯的情緒似乎不大好啊……

不過,還未等二人開口詢問,殿門便再被推開,懷恩閃身進來,拱手道。

“諸位先生,陛下召見!”

於是,他們隻得吞下肚子裏的話,跟著懷恩來到文華殿中。

“臣等參見陛下!”

上首禦座之上,天子穿著一身青色過肩五爪金龍紋寬袍,虛手一抬道。

“諸卿免禮,坐吧!”

於是,便有幾個內侍搬來墩子,引著幾人坐下,隨後,天子方道。

“剛剛大宗伯遞牌子請見,說是收到了瓦剌國書呈上,朕估摸著,孛都將國書捂了這麽久,想必國書當中,會能看出些東西,所以,朕便一並將於先生和首輔召了過來聽聽。”

話音落下,於謙和王翺二人臉上掠過一絲了然之色,但是,胡濙的臉色卻多了幾分複雜。

不過,事到如今,也沒有別的退路了,胡老尚書歎了口氣,從袖中拿出國書,遞了上去。

內侍接過國書,遞到禦前,朱祁鈺翻開瞧了瞧,臉色略略有些驚訝,旋即,又變得有些古怪。

這番變化,看的底下於謙等人一頭霧水。

旋即,他們便聽到天子開口道。

“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二位先生想先聽哪個?”

這話天子說的平靜,但是,天子能這麽說,本身就說明,事情並不嚴重,至少,並不是他們一直擔心的那樣。

因此,殿中的氣氛稍稍寬鬆了幾分,於謙開口道。

“還是先聽好消息吧!”

於是,天子便道:“好消息是,這封國書雖然名為國書,但是,卻並非脫脫不花所寫,而是也先所送,在國書當中,也先態度十分恭順,並且控訴了脫脫不花這段時日以來,對大明邊境的侵擾和對草原各部的吞並,請求大明能夠下旨斥責脫脫不花,約束其行為。”

果然是個好消息!

話音落下,於謙心裏的一塊大石頭,也終於落了地。

此次瓦剌使團突然前來,朝中有不少人都擔心,這是也先想要再次掀起戰端的前奏。

雖然那日在殿中,昌平侯楊洪已經做出判斷,也先必然不敢繼續南侵,但是,他是否會被脫脫不花裹挾,卻是個未知數。

如今,至少從國書看來,也先並沒有這個意思,這當然是個好消息。

不過,於謙也並沒有被這個消息衝昏頭腦,而是繼續問道。

“那壞消息呢?”

天子的神色一正,敲了敲麵前的國書,道。

“壞消息是,也先在國書中說,韃靼五大部落正在密謀,要吞並瓦剌,這段時日,他們一邊互市,一邊劫掠邊境,就是在為統一草原準備物資,也先這個時候派使團前來,其實是來求救的!”

果然如此!

早在得知使團進京的時候,群臣就曾經猜測過,如果不是瓦剌有南侵的意圖的話,那麽大概率,就是來求救的。

那麽……

“陛下,那也先想要大明如何幫助他?”

沉吟片刻,還是於謙率先問道。

朱祁鈺看了一眼國書,旋即開口道。

“他希望大明停止和韃靼的互市,同時加開和瓦剌的互市,並請朕下旨給關西七衛,開放瓦剌和西域之間的聯係,同時派兵五萬進入草原,助瓦剌和韃靼五大部落開戰。”

話音落下,在場諸人除了胡濙之外,都是一愣。

這條件……也先是真敢說啊!

停開和韃靼的互市,加開和瓦剌的互市,開放西域通道,派兵入草原助瓦剌攻打韃靼。

這四個條件,哪一個單拎出來,想要促成都是天大的難事。

要知道,當初和韃靼的互市,乃是天子親自促成,為了扭轉瓦剌一戰的戰局而定,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當時是脫脫不花幫了大明。

就算不談出爾反爾,忘恩負義這種麵子上的東西,這個時候停開互市,勢必會讓脫脫不花覺得大明不守信用,直接導致雙方的關係惡化。

再者說了,這段時間以來,皇店運營的狀況十分良好,在天子督促之下,大批交易的貨物為朝廷提供了高額的賦稅,讓國庫迅速充盈起來。

可以說,要不是有互市帶來的收益,朝廷這兩年恢複元氣都難,像是運河之類的大工程,基本是想都別想。

這個時候要停開互市,戶部保證第一個跳出來反對!

所以,在這種情況下,大明壓根不可能因為也先輕飄飄的一句話,就做出這種荒謬的決定。

開互市並不容易,相對應的,想要停開互市,也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也先的這種請求,根本就是異想天開。

至於加開和瓦剌的互市,這個倒是可以考慮,但是別忘了,也先南侵才過去沒多久,朝野上下,對於瓦剌還是深惡痛絕。

朝廷要是在這個時候,加開和瓦剌的互市,那麽民間的輿論如何安撫,將是一個最大的問題。

除了民間輿情之外,還有邊軍邊將,剛剛死了那麽多的袍澤兄弟,結果朝廷一轉頭就增開互市,這讓他們如何能夠接受?

再說開放西域通道,派兵入草原就更不可能,關西七衛和瓦剌爭鬥了這麽多年,中間的血仇無數,這個時候,就算是大明下旨,關西七衛也不可能真的讓出西域通道。

而派兵倒不是不可以,但是問題是,大明如今正值整飭軍屯,各處軍隊本就不穩,調動遠征,根本就不可能。

何況,就算是沒有整飭軍屯,經過了土木之役,大明元氣尚未恢複,調動大規模的官軍參與草原的內部紛爭,也並不現實。

所以總結下來,也先提的這四個要求,大明的態度想都不用想,就四個字……

門都沒有!

“陛下,也先此舉,真的是想要向大明求助嗎?他若尚有幾分理智,便應該知道,無論哪一條,我大明都不可能答應!”

“又或者,這份國書隻是幌子?是為了掩蓋其真實的意圖?”

相互看了一眼,一旁的王翺斟酌著開口道。

與此同時,於謙也皺眉道。

“不錯,陛下,邊境局勢還當謹慎,也先狡猾無比,擅長花言巧語,臣以為,不可盡信其言,小心起見,邊境防務還需重新布置。”

說白了,也先的這份國書提的條件,實在太過奇怪,不得不讓人覺得,這背後是不是有什麽隱情。

但是,這一回,天子卻搖了搖頭,道。

“邊境應當沒有什麽大事!”

話音落下,底下於謙和王翺二人,不由有些驚詫。

這話是陳述句,而非是疑問句,雖然說的是應當,但是,以天子的性格,能說出這句話,把握沒有十分,也有八分。

果不其然,說完這句話之後,天子沉吟片刻,對著一旁的懷恩點了點頭,於是,懷恩便立刻會意,在寬大的禦案上翻找出一份奏疏,遞了上來。

天子拿過那本奏疏看了看,然後命內侍遞到了眾人的麵前,道。

“這是前兩日,金尚書從甘肅發回的奏報,其中提到了關西七衛和瓦剌的近況。”

“關西七衛和瓦剌毗鄰,時常發生衝突,應當是最清楚瓦剌如今戰力的,就關西七衛首領所說,近些日子以來,瓦剌各部時常和韃靼發生衝突,相互劫掠,關係十分緊張。”

“也先這段日子,甚至派人給關西七衛又送了和談的文書,希望能夠‘永結於好’,可見的確日子過的艱難。”

這明顯是金濂直接遞上來的密疏,就連於謙也沒有見過。

看著麵前蓋著火漆的奏疏,王翺的臉色略略有些不大好看,雖然之前的時候,各部大臣,也都有直奏之權,但是,往往都是在早朝上,或者是自己進宮稟奏,這種不經任何部門,直接遞到禦前的密奏,其實是很少的。

這種密奏最大的好處,自然是保密,但是最大的問題,也恰恰是保密,以至於誰也不知道寫了什麽。

當然,站在內閣的角度而言,這種密奏實質上繞過了內閣的票擬,所以,王翺的臉色不好看是當然的。

但是,這密奏是金濂所上,而且看式樣,明顯是經過錦衣衛的渠道送上來的,換句話說,是得了天子授意的。

所以,有不滿也得憋著!

相對於王翺,於謙就顯得平靜的多,畢竟,這種密奏,以前他巡視邊境的時候,就上過不少。

因此對於謙來說,他更關心的反而是其中的內容。

接過奏疏,於謙仔細的看了一遍,果不其然,在密疏當中,金濂詳述了自己到達甘肅之後的所見所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