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初升,草長鶯飛。
經過了一夜的雨水,天空中架起了一頂七色的虹橋,城門緩緩推開,沉寂了一整晚的京城,在晨光的喧囂中漸漸複蘇。
遠處,一支長長的隊伍緩緩而來,為首者二人,**是膘肥體壯的駿馬,一人著飛魚袍,配繡春刀,另一人則腰懸銀刀,著蒙古袍,身上掛滿了金玉之器,人高馬大。
“這就是京城嗎?果然熱鬧非凡!”
一勒馬頭,最前頭的蒙古貴族停在城門外不遠處,望著人流不息的京城,不由發出一聲感歎。
見此狀況,另一名飛魚袍男子,也笑著張口道。
“我沒記錯的話,這應該是阿速將軍你首次到京城來吧?大明物華天寶,京師更是繁華之至,此次既然到了京城,可以多留幾日,好好逛一逛。”
蒙古貴族點了點頭,同樣笑著道。
“那是自然,不過,還要先覲見大皇帝陛下!”
“好,那就先進城吧,我剛剛得到消息,鴻臚寺那邊已然備好了茶飯,阿速將軍你且先休息一日,快的話,明日陛下就會召你進京。”
說著話,飛魚袍男子調轉馬頭。
於是,原本整齊的隊伍,被分成了兩支,一支跟著蒙古貴族,另一支則跟著飛魚袍男子。
不過,惹人注意的是,在兩支隊伍分開的時候,一輛馬車卻被拉了上來。
其實說是馬車也不準確,和普通的馬車不同的是,這輛馬車除了一個小小的窗戶之外,通體都被封的死死的,倒像是一輛囚車。
見那馬車被拉了上來,那蒙古貴族道。
“指揮使大人,既然已經到了京師,那麽我也算完成了金老大人的囑托,這個人,便交由指揮使大人安置,如何?”
聞聽此言,馬車中那名麵色枯黃的漢子,頓時眼中精芒一閃,期待的望著飛魚袍男子。
不過可惜的是,那飛魚袍男子看了一眼他,絲毫不理對方目中的哀求之意,搖了搖頭,道。
“此人身份特殊,還是阿速將軍你暫且看管著,等後續宮中有旨意下,在做定奪。”
“那……好吧!”
看著遠處城門內,已經有鴻臚寺的官員迎了上來,那蒙古貴族倒也並不堅持,點了點頭,便揮手示意底下人將馬車拉了下去。
見此狀況,那囚車中的漢子麵色慘白,拚命的搖晃著囚車,但是,卻得不到外頭人絲毫的回應……
不知是不是錯覺,如果此刻去看那蒙古貴族的神色,便能發現,此人的臉上也露出一絲讓人莫名的意味。
…………
乾清宮,懷恩匆匆走進殿中,稟道。
“皇爺,錦衣衛盧指揮使已經回京,剛剛遞了牌子求見。”
朱祁鈺抬起頭,揉了揉因為看奏疏而有些酸痛的雙眼,臉上卻露出一絲笑意,道。
“盧忠回來了,這麽說,阿速也到了?”
阿速便是如今關西七衛中赤斤蒙古衛的頭領,也是朝廷敕封的都督僉事,統領關西七衛。
這次,金濂到甘肅查案,最重要的一個目的,就是宣召阿速進京。
“回皇爺,不錯,阿速將軍如今已經被安置在了驛站當中,一行人正在休整,據鴻臚寺說,阿速將軍打算明日遞牌子請見。”
於是,朱祁鈺點了點頭,吩咐道。
“嗯,先召盧忠進來吧,讓朕看看,這一趟甘肅之行,他到底有什麽收獲。”
懷恩輕手輕腳的退了出去,不多時,一身飛魚袍,麵色憨厚老實的錦衣衛指揮使盧忠便跟著走了進來,行至殿中,大禮參拜道。
“臣盧忠,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平身吧。”
朱祁鈺抬起頭,上下打量了一番盧忠,看起來,這一趟甘肅之行,的確沒有白跑,不提其他,光是這氣質上,就變得和以前不同。
以前的盧忠,雖然看著忠厚老實,但是,總給人一種陰翳的感覺,但是這次回來,這種感覺倒是消失了。
“怎麽樣,此去甘肅,可有何收獲,朕吩咐你的案子,查的怎麽樣了?”
這句話若是換了以前的盧忠,必定惶恐不已,但是,如今的盧忠,卻沉穩的多,拱手道。
“回陛下,那何浩暫時還沒開口,不過,臣估摸著,也差不多了,再熬上兩日,他必定會開口說實話。”
“這麽有把握?”
見盧忠如此信心滿滿,朱祁鈺倒是挑了挑眉,饒有興致的問道。
“那朕倒要聽聽,你哪來的底氣,說說吧,此番跟著金尚書前去甘肅,都學著了什麽。”
這便算是考校了,盧忠不敢有絲毫的怠慢,整理了一番語言後,道。
“回陛下,此番跟著金尚書到甘肅,臣獲益最大的,便是刑案之法,在攻心為上,用刑為下。”
“不瞞陛下,此次出京之前,臣對何浩用盡了手段,但是,他就是不肯開口,當時,臣雖口中不言,但是實際已頗有些無計可施。”
何浩此人,是任禮的心腹部將,戰場上真刀真槍搏殺出來的人物,同時,也是任禮侵占軍田,截殺使團,乃至是暗殺朝臣的關鍵人物。
為了撬開他的嘴,當初盧忠可謂是什麽手段都用了,威逼利誘,嚴刑拷打,各種刑具都試了個遍,但是,他就是死不開口。
鬧到最後,盧忠差點想要屈打成招,將何浩幹脆弄死,然後造一份假的證供出來。
隻不過,這件案子太過敏感,一份假證詞若是被查出來,必定會讓此案功虧一簣,而且,盧忠心裏也清楚,天子不會允許他這麽做的,所以到了最後,他才迫不得已,將人移交給了刑部。
事實上,當時把人交給金濂的時候,盧忠心裏還是存著幾分看笑話的心思的。
他還就不信了,自己用盡手段都撬不開嘴的人,到了金濂手裏,還能玩出花來。
可誰想到,這位金尚書,還真就玩出花來了……
順著盧忠的話頭,朱祁鈺繼續問道:“那你跟朕說說,金尚書是怎麽審的,能把你錦衣衛都撬不開的嘴給撬開。”
盧忠苦笑一聲,帶著一絲敬佩,又帶著一絲苦澀,道。
“陛下,金尚書,他壓根就沒有審!反倒是這一路上,何浩自己求著要見金尚書,可金尚書他理都沒理,就讓臣把人給帶了回來。”
說著,盧忠將自己等人出京之後發生的事情,詳詳細細的說了一遍。
作為任禮一案的關鍵人證,何浩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再加上盧忠在他身上屢屢吃癟,所以,打從出京開始,他就抱定了主意,要好好看看,這位號稱刑案大家的刑部尚書,到底是怎麽撬開這麽一個軟硬不吃的人的嘴的。
可結果……
出京的第一天,什麽事都沒有發生。
出京的第二天,什麽事都沒有發生。
出京的第七天……出事了!
那天,他們在距離宣府不遠處的一處驛站落腳,當天夜裏,不知為何,驛站突然便失了火。
緊接著,闖進來了數個蒙著黑巾,武藝高強的漢子,直奔關押何浩的房間而去。
當時,經過一番將養,何浩的身體雖然虛弱,但是,已經恢複了不少,那幾個黑巾漢子衝進房間,不由分說,架起何浩便走。
“朕沒猜錯的話,這是金尚書安排的?難不成,是離間計?”
聽到盧忠的敘述,朱祁鈺也興致勃勃,他隻是相信金濂的能力,所以把人交給了他,但是,具體金濂要怎麽審,他同樣是不清楚的。
隻不過,從常理來推斷,如果想要讓何浩開口,首先要切斷的,就是他對任禮的信任。
那麽這種情況下,顯然,離間計是最好的辦法,如果叫朱祁鈺來做,就找一夥人,裝作是任禮派過去的,然後對何浩殺人滅口。
這樣,何浩驚懼之下,說不定會說實話……
“臣當時也是這麽想的,但是後來證明,不止是普通的離間計這麽簡單。”
盧忠眼中閃過一絲欽佩,繼續開口道。
“事實上,那夥人剛剛衝進驛站的時候,臣帶過去的錦衣衛兄弟,就已經有所察覺,很快就將那些人團團圍住,而那些人倒也‘硬氣’,死攥著何浩不放,說什麽也要將他帶走。”
“但是,何浩既是重犯,雖然移交給了刑部,但是臣也不敢疏忽,帶去了不少最精銳的錦衣衛,一番搏殺下來,那些人死的死傷的傷,都被抓了起來。”
“後來,臣查實其身份,發現他們都曾是何浩的部下……”
這句話一出,朱祁鈺也有些驚訝。
“這麽說,人不是金尚書安排的?”
見天子這種反應,盧忠苦笑一聲,道。
“陛下,這就是金尚書的高明之處了,那些人,就是金尚書安排的!”
“什麽?”
朱祁鈺皺了皺眉,不由感到一陣意外,不過旋即,他就反應了過來,輕哼了一聲,道。
“果然是個老狐狸,險些連朕都騙了!”
說來,這其實並不是什麽太難想通的事情,金濂此次出京,並不單單是以刑部尚書的身份出京查案,為了應付不測,朱祁鈺還特意給了他兩邊總督的頭銜,可以臨機調動軍隊。
這份權力,看來是被這位金尚書拿捏的妥妥的。
“不出意外的話,這些人是得了軍令,要去搶人的,對吧?”
盧忠點了點頭,道。
“陛下英明!”
“後來臣問過金尚書,他對臣說,這世上之事,真真假假才讓人難以分辨,若全是假的,那便離被人識破不遠了。”
“原來,早在出京之前,金尚書便已經開始著手調查何浩的履曆以及其早年間的部下。”
“在和兵部及寧夏等處的將領又仔細了解過情況之後,金尚書從中挑選了一部分仍在甘肅軍中,深受何浩信任,且曾被何浩庇護,犯過軍法之人,將他們聚攏起來,偽造了一份寧遠侯任禮的手令,讓他們前去救人。”
當然,人肯定是救不成的……
朱祁鈺在心中默默的補了一句,繼續問道。
“那之後呢?”
“之後,金尚書將何浩繼續嚴加看管,但是,卻還是沒有提審他,甚至於,在那之後,都沒有提及此事分毫。”
“後來,從宣府到大同,我等又遇見了兩撥人想要劫獄的,但是都未入房門,便被擊退。”
“直到又過了兩日,我等到了距離寧夏不遠處的一處驛站,又有一夥人衝了進來,這夥人和之前的幾波不同,個個裝備精良,是練家子,而且還用了迷煙,瀉藥等手段,臣和金尚書‘一時不慎’,竟被他們真的把何浩劫走了……”
聞聽此言,朱祁鈺笑了笑,道。
“你別告訴朕,人真的丟了……”
話說的輕鬆,但是,人要是真的丟了,那盧忠也就不會好好的站在這了。
盧指揮使尷尬一笑,道。
“不敢欺瞞陛下,這批人,還是金尚書安排的,隻不過,這一次不是何浩之前的老部下,而是一批陌生人。”
“但是,有了前幾次的經驗,何浩倒是沒了防備,隻以為真的是任禮派來的人,於是,便乖乖的跟著他們走了。”
話到此處,盧忠停了一停,於是,朱祁鈺便知道,戲肉要來了。
金濂做了這麽多的布置,隻怕為的就是最後的這一招。
“那何浩原以為可以逃出生天,可沒想到,他們走了沒多遠,那夥人便突然翻了臉,對他心生殺意。”
“這也幸虧是何浩多年在沙場搏殺,機警的很,那夥人對他揮刀的時候,立時便躲開了,但是即便如此,也傷了左臂。”
“那何浩畢竟不是傻子,見到那幫人要殺他,第一時間就選擇了往驛站跑,臣當時率‘剛剛組織’起來的錦衣衛正好追來,將他救下,並且當場抓獲了那夥賊人當中的幾個。”
“後來,在那賊人的身上,搜出了一枚宣府軍士的身份令牌……”
朱祁鈺眉頭皺了皺,旋即又舒展開,心中不由暗歎一聲,金濂這個老家夥,果然是心思縝密。
應該說,金濂的手段十分謹慎,但是,聽到此處,朱祁鈺也已然差不多將此事都給還原了下來。
還是那句話,想要撬開何浩的嘴,最重要的,就是要打破他對任禮的信任!
但是,這恰恰是最難的!
錦衣衛的詔獄,那是何等樣的所在,鐵打的漢子進去,也要掉上幾層皮,但是何浩偏就能挨得住。
所以,嚴刑拷打,對他來說是沒有用的,就連威逼利誘,拿他的家人來威脅,用處也有限。
理所當然的,普通的離間計,當然也沒有用。
所謂欲要取之,必先予之。
金濂所做的,實際上就是反其道而行之。
何浩不是相信任禮嗎?
那好,就加重這份信任,把它釘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