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宮中。
如汪氏所說,這宮中小宦官倒是有,但是小宮女卻不多,即便是有,也是罰沒進來的罪人,和慧姐兒的身份有別,平日裏也接觸不到。
偏偏慧姐兒性格又好動,平日裏雖然陪著她的人多,但是都是一幫宮女內侍,年紀相彷的,也就隻有濟哥兒一個。
雖然說姐弟倆感情很好,但是玩的久了,未免感到無聊。
所以,有了這麽個新玩伴,本來就人來瘋的小丫頭,歡喜的跟個什麽一樣。
倒是劉玉兒,一直怯怯的,在朱祁玉的麵前,顯得十分不安。
不過這也正常,她雖家在京城,可日常見到的最大的官,恐怕就是順天府的衙役,原本以為,買下她的最多是一個富戶之家,可誰料跟著那個管家樣下巴笑眯眯的人安葬了母親之後,徑直就被領到了這宮城當中。
懵懵懂懂的被安排著到了這氣勢恢宏的殿宇當中,沐浴更衣,換上了她素日裏碰都不敢碰一下的好衣裳,見到了一堆她平日裏想都不敢想的人,小姑娘怕是到現在為止,都還懵著呢。
當此之極,隻怕也就隻有和她年紀相彷,又十分友善的慧姐兒,能夠讓她感覺到一絲安全感了。
將兩個孩子打發到一旁玩耍,汪氏和朱祁玉在軟榻上坐下,看著遠處仍舊有些局促的劉玉兒,汪氏問道。
“陛下,這孩子到底是個什麽安排,您可得給臣妾個準話……”
雖然說,舒良把人送過來的時候,說的是讓她伺候慧姐兒,但是,汪氏在問清楚情況之後,卻不敢掉以輕心。
以她對自家夫君的了解,他絕不會隨隨便便的往宮裏頭塞人,而且,還是往慧姐兒的身邊。
要是尋常的孩子,她也就看著安排了,但是細問了狀況,得知這是太子‘買’回來的人,自然也就不能隨意安排,須得謹慎幾分。
朱祁玉想了想,卻沒多說,隻是簡單的道。
“讓她跟著慧姐兒做個玩伴吧,其他的你不必多想。”
“這孩子雖然其貌不揚,出身農家,但是十分伶俐,而且心性純善,好生教導,以後慧姐兒出嫁,身邊也好有個體貼忠心的丫頭服侍著。”
實話實說,當初將這小姑娘帶進宮裏的時候,朱祁玉倒是有些別的想法,但是梳洗幹淨了一瞧,不得不說,這小姑娘還是和萬貞兒差距頗大的。
既是如此,就讓她安心呆在慧姐兒身邊,也是個好去處。
要知道,尋常的富戶官紳之家,也會打小養幾個丫頭貼身服侍小姐,這樣小姐出嫁的時候,才有真正可用的心腹之人。
隻不過,往常的時候,宮裏沒有這樣的習慣,畢竟公主金尊玉貴的,就算是嫁人,陪嫁的內侍宮女也多得很,即便不是從小養起來的,但想要忠心可用,聰明伶俐的卻不難。
不過,總歸是各有各的好處,於是,汪氏點了點頭,道。
“那臣妾便曉得了,既是如此,趕明兒慧姐兒讀書的時候,也讓她跟著一塊過去,剛好慧姐兒跳脫的性子,身邊有人陪著,也能安生些。”
“嗯!”
朱祁玉輕輕點了點頭,卻不見汪氏繼續開口,抬頭看了看,他才發現,汪氏的臉上罕見的露出了一絲躊躇之色,似乎是有什麽話想說。
“怎麽了?”
汪氏咬了咬下唇,片刻之後,方道。
“陛下容稟,因著昨夜地震,宮中許多妃嬪受了驚嚇,所以母妃召了太醫來,給各宮的妃嬪請了平安脈……”
“臣妾,有喜了!”
這本是件高興的事,但是,汪氏的臉上卻沒有半分喜色,反而透著一股憂愁。
見此狀況,朱祁玉皺了皺眉,握緊她的手,問道。
“怎麽了?是胎兒狀況不好嗎?”
“還是你的身子受不住,朕記得,之前母妃就說過,你身子虛,芸姐兒出生到現在,才半年多,是不是……”
聞言,汪氏怔了怔,眉宇間放鬆下來,搖了搖頭,道。
“不是,臣妾的身子沒什麽事,前番母妃送了很多調養的藥過來,太醫也說,臣妾的身子早就恢複了。”
“至於孩子,太醫說,現在才剛一個多月,看不出來什麽,隻囑咐臣妾平日裏小心些,沒什麽大礙。”
見此狀況,朱祁玉才放下心來,笑道。
“既是如此,那是好事,如今賢妃有孕,你也懷了孩子,皇家血脈,自是多子才能多福,如今宮中隻有濟哥兒和澍哥兒兩個皇子,還是少了些,你們若是都能誕下皇子,那朕就和太上皇的一樣,都有四個皇子了。”
子嗣一道,一直是朱祁玉的心病,雖然他不願給汪氏太大的壓力,所以表麵上很少表現出來,但是當初澍哥兒降生時他的高興總是做不了假的。
過去他還念著前世先天不足的女兒,現如今,芸姐兒雖小,但也健健康康的,他自然也就圓了願望,盼著能夠再有幾個皇子。
起碼,別被某太上皇比下去,要知道,雖然說到了南宮之後,太上皇的妃子們都沒有什麽動靜,但是北征之前,他就已經有了四子四女,說是子女滿堂也不為過。
然而,聞聽此言,汪氏剛剛有些放鬆的臉色,又變得複雜起來,輕輕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汪氏躊躇再三,還是開口道。
“陛下,臣妾有些擔心!”
“擔心什麽?”
朱祁玉一愣,問道。
汪氏低下頭,輕聲道。
“臣妾知道,陛下一直想要一個嫡子,臣妾也想。”
“但是,如今東宮初立,朝局漸穩,若是這個孩子真的是個皇子,臣妾擔心,又會在外朝引起風波。”
盡管朱祁玉已經有了兩個皇子,但是畢竟,皇後所出的嫡子,份量是決然不同的。
咬了咬唇,汪氏繼續道。
“臣妾知道,空想這些無用,但是,今天一整日,臣妾總是忍不住胡思亂想,所以……”
於是,朱祁玉便也明白了過來。
想來,是今日他帶朱見深出宮的事情傳到了後宮,讓汪氏擔心,如果她懷孕的消息傳出去,會破壞他好不容易營造起來的,和東宮之間的良好關係,引起朝局的變動。
沉吟片刻,朱祁玉道。
“這些事情,你不必憂心,好生養胎便是,外朝之事,朕自會處理,你信朕!”
往日裏,以汪氏的性格,到此也就不會再多言了。
但是這一回,她遲疑了一下,還是道。
“陛下,臣妾想求陛下一件事!”
朱祁玉握著她的手,口氣卻依舊溫和:“什麽事?”
汪氏抬頭看著自家夫君,帶著幾分忐忑,問道。
“臣妾想,如果這個孩子出生,是個皇子的話,陛下就封他做郕王,好不好?”
朱祁玉臉上的笑意僵了僵,罕見的,他沉默了下來,並沒有立刻答應下來。
片刻之後,他的口氣有些冷,問道。
“這孩子若是封了郕王,那……朕算什麽?”
尋常人或許看不透汪氏此舉的含義,但是,朱祁玉又豈會不懂?
按理來說,既然是皇子,那麽隻要生下來,怎麽也會封為親王,這是順理成章的。
但是,郕王這個封號卻不同,這是朱祁玉登基前的封號。
按照慣例,他既已登基,那麽,郕國便該除封,事實也的確是如此,在他繼位之後,就連郕王府,都賜給了老岷王,改成了岷王府。
而如今汪氏的這個請求,表麵上看,隻是求一個封號而已,但是實際上,問題遠遠要複雜的多。
朱祁玉登基之前是郕王,作為他的嫡長子,如果同樣被封為郕王,那麽就意味著,這個孩子繼承的是郕王一脈的宗祧。
事實上,這也就是現如今皇家這種狀況,始終難以規避掉的一個問題。
從宗法製的角度來說,作為朱祁玉的嫡長子,理應繼承他的皇位,同時,繼承他大宗的身份,成為朱家的宗室之長,待朱祁玉百年之後,為他祀奉。
但是偏偏,他的皇位屬於非正常傳承,待他死後,要繼位的如今的太子朱見深。
朱見深雖是太子,卻是太上皇的兒子,也就是說,他雖然繼承的是朱祁玉的皇位,但是,肩負的卻必然是朱祁鎮這一脈的宗祧。
這其實才是真正的死結,不過,雖則如此,可這畢竟是很長時間之後,才需要真正麵對的問題。
但是,如今汪氏提出的這個要求,卻著實是有些……
如果說這個孩子是其他新的封號,那麽也就罷了,既是重開一國,那麽之後繼承宗祧,祀奉朱祁玉這個先皇,也算說的過去。
可他的封號若是郕王,承繼的是郕國。
那麽,他繼承宗祧後,該祀奉的,是作為先皇的父親,還是,作為郕王的父親呢?
如果是後者,那麽,朱祁玉這個皇帝,又算什麽?
竊國嗎?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朱祁玉的心頭湧起一陣的憤怒,一時之間,他仿佛回到了前世的時候。
汪氏亦是這般在他的麵前,苦勸他不可更易東宮。
重活一世,朱祁玉的定力和眼光,自然要比前世強的多,所以,他能夠明白,汪氏為什麽會提出這個請求。
從理智上而言,這是解決朝野上下疑慮最好的辦法。
作為朱祁玉的嫡長子,受封郕王,其實就是在告訴朝野上下,百年之後,他和朱祁鎮這兩脈各承宗祧,各安本位,潛意思其實就是在進一步厘清東宮和朱祁玉這個嫡長子的身份地位。
如此一來,這個孩子的降生,不僅不會動搖東宮的地位,反而會令東宮儲君的地位進一步穩固。
國本既穩,社稷自然安定。
這便是理由!
但是,這是從理的角度出發,而從情的角度來說……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朱祁玉壓下激**的情緒,從榻上站了起來,開口道。
“朕想起還有些政務要處理,皇後既然有了身孕,就早些安歇吧!”
他需要冷靜,也有些害怕。
眼前的情景,和前世太過相像。
他害怕繼續在這裏待下去,他和汪氏會和前世一樣爭吵,隔閡,漸行漸遠,最終走向他們誰都不願意見到的結局。
丟下這句話,朱祁玉不敢回頭,邁步就朝殿外走去。
然而,沒走兩步,他就感到衣袖被人拉著,扭頭一看,汪氏怯生生的跟在他的身後,素白的手小心翼翼的牽著他的衣角,兩隻大眼睛緊緊地盯著他,眼神裏帶著惶恐和委屈。
“陛下……”
見此狀況,朱祁玉心中的氣不知為何,消散了大半,歎息一聲,他的口氣重新轉向溫和。
“這件事情非同小可,朕需要好好想想,你好好安胎,其餘的事,交給朕處理便是。”
說罷,他伸手拂開汪氏的雙手,朝外走去。
然而,就在他即將走出殿門的時候,身後卻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是宮人的一陣驚呼。
“娘娘!”
聞聲,朱祁玉立刻停下腳步,轉過身去,恰好看到汪氏朝著這邊跑過來,或許是因為太過著急,一時踩到了裙擺,眼瞧著就要摔在地上。
見此狀況,朱祁玉來不及多想,大步邁回,堪堪扶住了汪氏的雙臂,將人好好的扶起來,見汪氏沒什麽事,朱祁玉才鬆了口氣,緊接著,他不由有些生氣,道。
“你這是做什麽?帶著身子,萬一跌倒了怎麽辦?胡鬧!”
應該說,自從朱祁玉醒來之後,他還從沒有用這種嚴厲的口吻和汪氏說過話。
話一出口,他便有些後悔。
他和汪氏兩輩子的夫妻,自然最清楚她的脾氣秉性,雖然這段時間,汪氏溫婉和順,但是她骨子裏,其實最是剛烈自尊。
前世的時候,就是因著這個緣故,他們兩個人誰都不肯低頭,才最終一次次不歡而散。
然而,正在他想著該如何挽回的時候,卻聽到對麵傳來了低低怯怯的聲音。
“陛下,臣妾錯了,您不要走,好不好……”
朱祁玉還是第一次聽到,汪氏的口氣中帶著這般的惶恐和無助。
看著對麵汪氏既緊張又小心的樣子,朱祁玉心頭忽而一顫,一時之間,他剛剛所有的憤怒,全都煙消雲散了。
於是,他伸出手,將眼前如同小獸一般惶恐不安的人兒擁入懷裏,沒有說話,隻是默默的撫著她的背。
低低的啜泣聲響起,漸而聲音轉大,最終,變成了放肆的大哭。
汪氏靠在朱祁玉的懷裏,大滴大滴的眼淚滾落,沾濕了兩人的衣襟,但是,兩人卻都沒有鬆開的意思。
明月皎潔,透過窗戶映入殿中,夜,最終重歸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