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華殿中,朱祁鈺高居禦座之上,看著江淵義正言辭的樣子,卻並沒有開口說話。
前世今生,他已經跟朝中的這些大臣打過無數次的交道了,但是,重新來過,他還是不由感歎於,這幫老狐狸的政治功力。
當然,他指的不是江淵,而是陳循!
殿試舞弊的案子,真的要上奏的話,其實也不是沒有機會,但是,杜寧一直等到現在,恐怕就是被陳循在按著。
至於原因,如果僅僅認為,是要拿下江淵這些人,隻怕是小瞧了陳尚書的格局。
事到如今,江淵還在糾纏於大理寺有沒有實證,但是熟不知,從陳循出手的那一刻起,他就敗局已定。
或者說,他的結局,對於杜寧來說或許很重要,可對於陳循來說,最多隻能算是次要的目的。
因為陳循的著眼點,壓根就不是江淵,張敏這幫人,而是朱祁鈺這個皇帝。
這一點,滿朝堂上,能夠看得出來的,隻怕不超過三個人,朱祁鈺這個皇帝,自然是其中之一。
陳循是誰?
清流之首,從庶吉士做起,一步步升任翰林學士,很長一段時間內,是內閣實際上的話事人,雖然後來見勢不妙,利用了高穀一把,自己跳出了內閣的火坑,搶先進入了七卿的行列。
可即便如此,他的基本點,還是在清流勢力當中,作為清流的領袖,陳循在意的,必然是清流的利益。
但是,這兩年下來,朱祁鈺的種種表現,已經明顯帶著打壓清流的勢頭。
這對於陳循來說,顯然並不是什麽好消息。
那麽,如果要改變這種狀況,該怎麽辦呢?
最下下策的辦法,自然是帶著清流勢力竭力反抗,但是,這無疑是飲鴆止渴,大明的曆代皇帝,在跟大臣的鬥爭當中就沒有落敗的。
何況,如今禦座上坐著的是朱祁鈺這樣一個明顯不好對付的皇帝,所以,跟皇帝作對,是怕自己死的不夠快。
對於這一點,高穀,彭時,裴綸,商輅等一幹前清流,有著血淚教訓。
所以陳尚書,肯定是不會犯這個錯誤的。
稍微好一點的辦法,自然是竭力進諫,扭轉皇帝的印象,但是這一點,操作起來更難。
進諫這種事情,是要講技巧的,稍不注意,反而要把自己搭進去。
所以,得等機會!
這次殿試舞弊案,就是陳循要等的機會。
平心而論,朱祁鈺對於清流,是有偏見的,覺得他們空談禮義道德,但是實際上,能做實事的不多,甚至於,就連他們堅守的所謂道德,實際上他們自己也未必能恪守的住。
尤其是見到被這幫人忽悠的慘兮兮自掛老歪脖子樹的崇禎後,他心裏就不自覺的對清流產生了反感。.
這種偏見是最可怕的,因為朱祁鈺不會說出來,但是,卻會體現在他日常的政務處理當中。
因為不會說出來,所以,陳循想要明著進諫也沒有法子。
所以,他這次真正的目的,其實很簡單,就是想要借殿試舞弊案來讓朱祁鈺這個天子,認識到一個現實。
那就是,清流並非無用,從地方一步步走上高位的官員,也並非毫無缺憾。
要知道,這次的殿試舞弊案,雖然以蕭鎡和江淵為主使,但是,張敏,朱鑒等同謀,嚴格意義上來說,都不能算是清流出身。
至於其他各部的侍郎,更是如此,他們有的出身科道,有些地方經曆豐富,有的久在部院,但是在這次殿試舞弊案中,卻都緘默不言。
陳循是親自參與了第二次的閱卷了,所以他很清楚,最開始呈上去的那十份試卷,到底是個什麽貨色。
殿試和會試不同,沒有什麽主考官,同考官之說,理論上來說,參與閱卷的十個讀卷官,是各自獨立,互不統屬的,這也是殿試閱卷,會從翰林院,內閣,六部各自抽調人手的原因。
但是到最後,卻還是鬧出了這樣的笑話,原因何在?
蕭鎡,江淵等人,固然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是,剩下的這幾個人當中,但凡有一個人提出反對的意見,那麽,蕭鎡等人的籌謀,就會立時失敗。
甚至於,都不必提出反對意見,隻需要他們公正審評,選出自己覺得最好的試卷呈遞上去,那麽,在天子禦覽之時,程宗的那份並不算出色的試卷,理所當然的,不可能名列一甲。
之所以他們沒有這麽做,一是因為所謂的官場規矩,二是因為不想得罪人。
江淵之所以敢這麽做,其實就是掐準了這一點。
他先是說服了張敏,朱鑒,又聯合了蕭鎡,相當於挾內閣,翰林院之勢,去跟這些侍郎們對壘。
按照之前殿試的規矩,蕭鎡是翰林學士,所以,殿試由他來主持,所以,當蕭鎡暗示他們要統一標準的時候,他們覺得不妥,但是,出於不想得罪人的想法,硬是沒有人站出來反對。
所以,鬧出了這樣的局麵。
從這個角度而言,陳循說官場風氣敗壞,並不是沒有根由的。
但是問題就出在這,天子一味打壓清流,重用有地方經曆的大臣,可事實上,兩者不過半斤八兩而已,誰也不比誰做的更好。
清流固然有自己的缺點,但是,至少有一點,對天子來說,是需要的!
那就是,對於清流來說,聲名道德,就如性命一般!
清流不是不會犯錯,但是清流犯錯的代價,要比普通的官員大的多。
便如蕭鎡,殿試一案後,他最壞的結果,是被罷官致仕,但是,他要麵對的,卻是來自士林舉子們的唾罵,所以對於他來說,還不如一死了之。
再如江淵,滿朝堂看看,這殿中參與讀卷的人這麽多,唯有江淵一個人,是最著急的。
其他的人,雖然也同樣在想辦法,但是,都還算淡定。
為什麽?
是因為他們淡泊名利,不計得失嗎?
不是!
是因為江淵出身清流,這個罪名對他來說,一旦坐實,士林清譽盡毀,他的仕途也就走到頭了。
可換了其他的人,諸如張敏,朱鑒等人,哪怕背上殿試舞弊的汙點,他們還有實打實的政績,功勞能夠撐著,或許眼前的日子難過一些,但是,日後總有複起的機會。
別的不說,朱鑒的名聲都狼藉成什麽樣了,可人家身上,背著一個迎回太上皇的功勞,就能安穩的立在朝堂上。
其他的這些侍郎們,也都差不多。
他們之所以不著急,或者說沒那麽著急,一是因為他們不是主謀,二是因為,他們並不像清流一般,完全依靠聲望立身。
有這一點,清流,對於天子來說,就應當是有用的!
杜寧今天為什麽要火力全開,把矛頭對準所有人,或許,連杜寧自己都不知道,這是陳循在告訴朱祁鈺一件事。
清流,自有風骨!
不管這種風骨是真的守心中之道,還是一直被人詬病的,沽名釣譽,為了博取名望之舉。
但是終歸,官場當中,朝局之上,應當有清流的一席之地。
這是最終,陳循想要借此機會,對朱祁鈺這個皇帝說的。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在進諫,隻不過,手段更加巧妙,而且,摸準了天子的脈搏。
所以按理來說,這個時候,該是朱祁鈺表態的時候了。
陳循已經將局勢打造成了,接下來,隻需要朱祁鈺駁斥江淵,對朝廷一眾大臣昭示出,他這個天子絕不姑息,不會因眾不罰的態度,這一場殿試舞弊案,就會有一個圓滿的落幕。
很完美,但是,朱祁鈺到最後,卻依舊沒有開口,而是將目光放到了陳循的身上。
他有一種感覺,這位陳尚書,目的沒有這麽簡單。
所以眼下,還不是朱祁鈺這個皇帝開口的時機……
果不其然,感受到上首投下來的目光,陳循輕輕吐了口氣,直接上前,卻並不是對著天子,而是對著江淵,斥責道。
“事到如今,不曾想江閣老仍舊執迷不悟!”
“你口口聲聲說,大理寺呈上的奏報含糊不清,並無實證,那老夫倒要問問你,想要什麽實證?”
“那程宗的試卷,難道不是你所選出?首次呈送禦前的十份試卷,為何皆是二甲,三甲的試卷,無一可入一甲?”
“到了現在,你還要拿讀卷官學識不足,一時誤判這等荒謬的理由,來強詞奪理嗎?”
麵對一聲聲的詰問,江淵的臉色有些泛白,初秋的時節,額頭上卻滲出了絲絲的汗跡。
他沒有想到,自己曾經的老師,如今竟然真的要置他於死地。
蒼白著臉色,江淵咬著牙辯解道。
“策論一道,重經世致用之策,次重文采,陳尚書,我承認此次殿試閱卷有失,未能選出最佳試卷,但是,絕無徇私之處。”
“大理寺指控我等私下勾連,卻隻能拿出蕭鎡一人的證詞,本就是孤證不立,如今尚書大人不僅不予清查,反而對我聲聲責問,是欲誅心否?”
“本官竟不知,到底是何人,在利用殿試一案,行政鬥之事!”
話音落下,陳循的臉色變得難看無比,旁邊的一眾大臣,卻是忍不住議論起來。
看來,這江淵果真是被逼急了,這種話都能說的出來。
要知道,雖然朝堂上下,都知道他和陳循已經鬧翻了,但是,畢竟陳循曾是他的老師,士林當中,還是極講究這種關係的。
眼下,江淵反咬一口,說陳循借殿試一案,要整倒他,這可就有意思了,這種師徒相鬥的場麵,可著實是難得一見!
這其中,最暗自偷笑的,莫過於剛剛被陳循坑了一把的王文了。
讓你這個老家夥算計人,自食其果了吧?
雖然說,江淵反戈一擊,士林最為非議的肯定是他,但是,作為江淵的老師,被自己的弟子這麽攀咬,傳了出去,陳循可是要大大的丟一回臉的。
想了想,這位天官大人似乎是害怕戲不夠好看,悠哉哉的跟了一句。
“嘖嘖,江閣老好生伶牙俐齒,你的意思是,策論一道,各有所見,優劣難分,那這麽說來,倒是我們這幫老家夥,見識淺薄,有眼無珠了。”
“陳尚書,你瞧瞧,咱們連幾篇策論的優劣,都分不出來,還竊據七卿之位,簡直是貽笑大方啊,是該退位讓賢了……”
這話看似是在幫著陳循,但是話裏透著的那股風涼氣,卻忍不住叫陳循磨了磨後槽牙。
他豈會聽不出來,王文這是在嘲諷他,連自己的弟子都管教不好!
這個心胸狹窄的老東西!
瞪了王文一眼,這個時候,陳循卻沒工夫跟他計較,雖然說,王文明顯是在說風涼話,但是,也算是在幫他。
言下之意,我們要是連幾篇文章都看不懂優劣,早就沒臉皮呆在朝堂上了,那還跟你江淵一樣,好意思在這逼逼賴賴……
低頭看著江淵,陳循歎了口氣,道。
“江閣老,朝堂之上,意見相左,甚至是一時出錯,並不稀罕,陛下聖明仁慈,亦不會過分苛責。”
“但是,你需知道,朝廷掄才大典,乃是我大明選才之本,主考官乃是陛下,你身為讀卷官,夥同蕭鎡等人,欺瞞君上,脅迫朝臣俯首,此等擅權之舉,豈是人臣當為?”
“事到如今,你難道還要執迷不悟嗎?”
果然,聞聽此言,上首的朱祁鈺眼中閃過一絲笑意。
他就知道,陳循這個老家夥,沒有這麽簡單,他這次這麽張揚的出手一回,怎麽可能就單單隻是想要證明一下清流所謂的風骨?
這一回,他是名聲也要,好處也要!
這一番話,在普通大臣的耳中,或許覺不出什麽,隻覺得是剛剛和江淵相互爭論的延續。
但是,對於朱祁鈺和一幫重臣來說,卻立刻就察覺到了不對。
朱祁鈺坐在上首,所以看的更加清楚,這番話說完之後,一直都對這件事情平靜以對的一幫七卿大臣,頓時神色變得肅然起來,相互交換著目光,最終,他們的目光定在了江淵的身上。
話已經說到這了,接下來,就隻看江淵能不能聽得懂了。
若是他能聽懂,那麽,事情隻怕就要變得有意思了。
當然,如果他聽不出弦外之音,那,這場大案,不管是不是如江淵所說,孤證不立,恐怕都要就此結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