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華殿中,陳循的聲音響起,頓時引來了王天官的不滿的眼神。

要是說這次他的確安排不公也就算了,可還是那句話,他明明是安排的平調,甚至還給劉定之升了一級。

這種情況下,陳循還要出言反對,不得不讓王天官懷疑,這老小子是不是存心要惡心他。

不過,麵對著王文不滿的目光,陳循隻是微微歉意,隨後便拱手開口,道。

“陛下,天官大人諳熟銓選,所擬調動本無不妥,但是,臣以為既是平調,那麽劉定之便亦當按本級選用,宜為從五品左諭德。”

聞聽此言,王文皺了皺眉,有些疑惑陳循到底在想什麽。

官員選用,固然有一定之規,但是,也有權宜之法。

劉定之的資曆頗深,為人清正,才學出眾,一手錦繡文章,即便是在翰林院中,也是拔尖的。

雖然說,他尚未考滿,但是念在多年為官,德行操守從無瑕疵,略加提拔,也是完全說的過去的。

事實上,如果不是劉定之尚未考滿,那麽,他完全有可能是下一任翰林學士的最有力競爭者。

所以,正五品的左春坊大學士,其實並不算是違規。

而且,陳循作為如今清流的領頭人,劉定之能夠管轄左春坊,對於他來說,應該隻有好處,沒有壞處才對。

可現在……

王文眸子閃了閃,心中似乎想到了什麽,隨即,他便拱手開口道。

“陛下,陳尚書所言不無道理,但是,吏部銓選,向來以急以要為先,左,右春坊雖歸詹事府管轄,可終歸各有司職。”

“春坊大學士掌太子上奏請、下啟箋及講讀之事,重要性要遠遠高於諭德,庶子之職,故此,按照銓選急緩,理當先定春坊大學士,再定其他職位。”

太子府的構成說簡單也簡單,說複雜也複雜。

一共就四個機構,詹事府,左、右春坊,司經局。

理論上來說,這四個機構是相互獨立的,詹事府負責協助太子處理各項事務,類似於大管家的角色。

左、右春坊,則負責為太子起草令諭,擬定奏本,講讀經筵等事務,其職務和內閣相似。

相對來說,司經局的差事就比較單一,負責管理圖書,專門收藏天下圖冊,以備太子學習之用。

因為各有司職,所以這四個機構之間,並不存在相互的上下級之分,所以從名義上來說,詹事府,左、右春坊和司經局,各自有屬於自己的主官。

這便是剛剛王文說,銓選有緩急,理當先定春坊大學士的原因。

一個衙門如果沒有主官,隻有佐貳官,運行當中,必然會出現很多問題。

所以在銓選過程當中,如果有資曆,能力足以勝任主官的人選,按照規矩,是應該先授主官,再授佐貳的。

當然,太子府的架構特殊,這四個機構之間,雖然互不統屬,但是,太子府詹事,卻可掌統府、坊、局之政事,屬於四個機構共同的主官,這也是太子府詹事被視作帝師的原因。

除了太子之外,東宮內的諸般事務,詹事基本上皆可幹預,其地位若是放到朝堂上,可以與宰相視同。

這也是當時群臣能夠接受先授詹事,其他屬官待備的原因所在。

但是現在,詹事已定,少詹事也有了著落,那麽理所當然,最急缺的,應當是左、右春坊大學士。

所以,王文的這個理由,堂堂正正。

果不其然,天子點了點頭,道。

“天官所言有理,陳尚書,朝廷用人,本就不能過分拘泥成規,何況,劉定之也並非超擢,有俞次輔的舉薦,想來任左春坊大學士,還是可以的。”

聽了這話,陳循的臉色有些不好看。

反倒是王文,一副好整以暇的樣子,輕輕瞟了一眼陳循。

見此狀況,陳循有些猶豫,但是到最後,他還是開口道。

“陛下,劉定之雖然才學出眾,可畢竟久在翰林院,鮮少涉足朝事,臣記得陛下曾經有言,東宮為儲君,不可隻讀聖人義理,不辨民情民生。”

“如今太子府中緊要官職,皆有實務經曆,左春坊大學士亦不宜例外,何況,此前左春坊大學士一職,乃是蕭鎡兼任。”

“故此,臣以為,命新任翰林學士儀銘接任此職,更為合適。”

話音落下,王文輕輕哼了一聲,一副果然如此的樣子。

銓選的規矩,他不相信陳循不知道,既然如此,那麽,陳循出言反對升任劉定之為左春坊大學士,就必然是有其他的人選。

回想起之前陳循的所作所為,這個人是誰,其實也就呼之欲出了。

本來,王文還在奇怪,陳循怎麽會這麽毫無顧忌的往東宮裏頭塞人,原來,是還藏著這樣的後手。

要知道,如今天子打壓清流的意圖,在一幹重臣當中,已經不算是什麽秘密了。

甚至於,王文自己,就是親自動手的人,所以他很清楚,天子對清流是什麽態度。

翰林之所以清貴,其實離不開兩大機構。

一是內閣,二是東宮。

之前的時候,內閣不成文的規矩,就是非翰林不得入,這其實也容易理解,內閣原本的作用,是以備谘詢,後來發展起來,負責替天子草詔,這些職權,本就和翰林院息息相關。

到後來,隨著內閣的地位水漲船高,翰林院也因此更加被趨之若鶩,成為一條鍍金履曆。

可惜的是,天子登基之後,壓根就不管這些,雖然說抬高了內閣的地位,給予了票擬權和二品尚書的虛銜,但是,卻基本把內閣和翰林院給割離開了。

陳循算是見機的快的,自己閃人去了工部,高穀和江淵這兩個人,一個被打發到南京去,一個直接被罷職。

雖然說,都是咎由自取。

但是,現實就是,在江淵離開之後,內閣當中,已然一個翰林出身的閣臣都沒有了。

而且看這副樣子,天子顯然也不打算,再繼續從翰林當中選人增補內閣,所以這條線,算是斷了。

除了內閣之外,翰林院的另一個依仗,就是東宮。

相較於非翰林不入閣這種不成文的規矩,翰林院和東宮的關係更為緊密,而且,是寫明在典製當中的。

按照大明的官製,翰林院的職官,可以與詹事府官職及坊、局官職相互兼任,同時負責試士、修書等事務。

所以理論上說,太子府就是清流的大本營,這其實是沒什麽問題的。

畢竟,太子的職責,主要還是學習聖人義理,嚐試處理政務,翰林院都是飽學之士,或許實務並不擅長,但是論教導孩子,還是可以的。

當然,某些讀書讀迂了的翰林除外……

所以事實上,這就是一個難題。

一方麵,天子明顯不想重用清流,另一方麵,太子府向來有和翰林院屬官相互兼任的慣例。

這種情況下,陳循實際上處於一個兩難的境地。

從最開始東宮出閣的時候,他的處境就有些尷尬,對於清流來說,肯定是希望太子早日出閣的。

但是,因為如今天家的關係,這種事情又不是那麽好摻和的。

所以,對於陳尚書來說,最好的辦法,就是躲一躲風頭。

說起來,那段時間,這位陳尚書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治河上頭,未必就沒有這樣的原因在。

到了後來,東宮出閣,但是,對於備置屬官的事,遲遲爭執不下。

陳循趁此機會,倒是塞了兩個人進去,畢竟,太子尚幼,需要講讀經義,這是名正言順的事。

但是再往後,想往東宮塞人就沒那麽容易了。

如此這般拖著,但是,終歸不是個辦法,說到底,輔佐東宮,既是翰林清流們謀求上進的方式,也是他們實現政治理想的方法。

陳循到底是清流領袖,勢必要為此耗費一些精力的。

從這個角度而言,陳循出手針對王翺,其實也帶著幾分無奈之舉。

除了因為王翺試圖控製翰林院之外,應該也有想要重新將清流送入內閣的想法。

畢竟,如果王翺倒了,無論是誰最終成為新的首輔,都要承陳循這個人情。

但是顯然,王翺不是那麽容易被扳倒的,所以,舉薦清流入內閣的事,陳循也實在不好繼續拖延下去了。

然而即便如此,他到底還是知道避嫌,沒有自己上本。

雖然說,這嫌避的其實也就是掩耳盜鈴而已。

可官場之上,有些時候,要的其實就是姿態而已。

陳循先通過俞士悅舉薦劉定之等人,再否決劉定之提拔為左春坊大學士的提議,最終提出由儀銘兼任,實在是一招妙棋。

如今的太子府,雖然仍未備齊屬官,但是,也不能說是人手緊缺了。

詹事府有俞士悅,周洪謨和沈敬,左春坊有劉定之,陳文,李紹,右春坊有徐有貞,倪謙,萬安,司經局有餘儼。

這個架子,基本上已經算是搭起來了。

可問題就在於,這幾個人當中,除了俞士悅,沈敬,餘儼之外,其餘的幾個人,都是清流翰林出身。

甚至於,徐有貞還是右春坊大學士,如果說,再讓劉定之成為左春坊大學士的話。

那麽,左、右春坊,便可以堪稱是被清流包攬了。

從典製上來說,這毫無問題,但是,這會是天子願意看到的情形嗎?

或許礙於典製,天子並不會多說什麽。

但是轉過頭來,天子心中會不會生出什麽想法,誰也說不準。

更何況,到了他們這一步,心裏非常清楚,太子有些時候,未必就僅僅是太子,哪怕天子對太子如今待之十分親密,可到底聖心難測,這等事情上,自是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想要解決這個問題,最好的辦法,就是顯示自己並無攬權之心。

陳循的這番話,看似簡單,但是,要是說他沒有提前準備,王老大人當場抽自己兩個大嘴巴子。

簡簡單單的兩句話,緊抓了兩個重點。

其一,陳尚書沒有忘記當初天子說過的話,他雖然塞了人進東宮,但是,沒有打算讓東宮全是清流。

其二,特意強調了,太子府中緊要官職,皆有實務經曆。

所謂緊要官職,除了俞士悅之外,指的無非是周洪謨,沈敬,徐有貞,餘儼等人。

這幾個人當中,沈敬是王文的親信,餘儼更不必說,是郕王府舊臣,徐有貞稍差,翰林出身,但是,他有治河的經曆,朝野上下,皆知其實務能力,至於周洪謨,他是比較少見的,天子相對賞識的翰林。

而且,周洪謨和沈敬不一樣,沈敬是因為有兵部牽絆著,所以官職壓了壓,隻要兵部事情結束,他就會升任少詹事。

周洪謨卻不一樣,他的資曆,做個府丞已是勉強,幹的再好,短時間內,也不可能升任少詹事。

如此一來,事實上太子府的緊要官職,隻有一個徐有貞,不是天子的人,這個時候,陳循提議讓劉定之任左諭德,由儀銘來任左春坊大學士。

擺明了就是在向天子表忠心,言下之意便是,雖然太子府中清流不少,但是,都是幹活的人,真正緊要的地方,都還是按著天子的心意,選的既懂實務,又和天子親近的人。

這老家夥,打的是一副好算盤!

看著陳循義正言辭的樣子,王文又是輕哼了一聲,但是,卻沒再多說什麽。

顯然,對於這個提議,他也是支持的。

畢竟,有些事情,還是要早做提防的,劉定之等人進了東宮之後,太子府中清流的勢力會得到很大加強。

如此一來,沈敬,餘儼等人就顯得有些勢單力薄,而且,分量也有些不足。

儀銘本職是翰林學士,在地方上也頗有政績,有他過去坐鎮,沈敬和餘儼才算是有了主心骨。

文華殿中略靜了靜,天子似乎在思忖其中的利弊,不過,到了最後,他老人家倒是也沒多說什麽,隻道。

“陳尚書說的也有道理,既然如此,便讓儀銘兼任左春坊大學士便是。”

“陛下聖明!”

陳循明顯鬆了口氣,趕忙拱手開口。

與此同時,剛剛出去的懷恩,此刻也剛好回到殿中,對著天子拱手道。

“皇爺,首輔大人和俞次輔到了。”

於是,天子點了點頭,吩咐道。

“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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