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華殿中,天子清朗的聲音回**四周,令得在場的一眾大臣,都不由自主的端正起了態度。

自從土木之役以後,朝局紛亂,群臣和天子之間雖然說是磕磕絆絆,但是,終歸是漸漸磨合出了節奏。

對於在場的一幫老大人們來說,他們這兩年掌握的一個很重要的道理就是,要跟著天子的方向走。

雖然說天子是以藩王登基,但是,從登基以後呃種種表現來看,母庸置疑,天子早已經有了一套屬於自己的政治理念和施政方針。

從一件件朝政事務的處理當中,老大人們其實也漸漸總結出了一些處事的原則和天子的底線。

而這些,是在朝堂上進行政治鬥爭的根本。

上次陳循在殿上發難,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那場早朝,對於大多數的人來說,都是霧裏看花,隻覺得裏頭深不見底,捉摸不透一眾重臣大老們的立場謀算。

但是,對於現在在場的這些人來說,他們心裏卻是跟明鏡一樣。

陳循之所以敢先罵吏部,再明目張膽的對上內閣,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他摸準了天子的脈搏。

朝野上下風氣不振,已非一日。

一方麵,是因為當初王振擅權,慣於用各種手段鏟除異己,朝中不少忠直之臣,或被罷斥,或被殺害,能夠留下來的,多是明哲保身之輩。

另一方麵,也是因為土木之役死了太多的大臣,這才兩年多的時間,遠遠不足以恢複幾乎斷代了的文武大臣。

這一點,在勳貴當中體現的最為明顯,但是事實上,文臣這邊,其實也沒有好多少,哪怕在土木之役後,朝廷對於銓選的標準已經一放再方,但是如今的文臣一脈,也仍然處於青黃不接的狀況。

這種情況下,朝廷又有一樁樁的大事亟待解決,單是維持朝局的正常運轉,已是不易,何況再談官場風氣?

但是,這種情況肯定是暫時的。

以這些老大人們對天子的了解,如果用一個詞來概括天子的施政方針的話,那麽母庸置疑,是以民為本。

雖然說,他們沒有聽到朱祁玉對杜寧說的那一番話,但是到了他們這等地步,自然會自己去看。

自天子登基以來,所作所為,皆是以朝廷社稷為重,以百姓民生為念。

不提迎回太上皇,命太子出閣這種象征意義更大的事,單說實事,無論是匠戶改製,修築大渠,還是開放互市,整飭軍屯,這些事情固然是為了解決當時麵臨的某些困境,但是更要明白的是,如果不是天子堅持,這些事情原本都不必如此大動幹戈。

要修複邊牆,那麽加征一部分徭役,再選緊要關隘優先營建,其餘隘口先放著便是,反正,紫荊關之戰後,瓦剌也是元氣大傷,短時間內,不可能再起大軍,南下攻明。

當然,這些小關隘的邊牆不修,那些小股的部族劫掠,百姓抵抗起來,就比較困難了。

可是,從大局出發,朝廷也難,百姓們的日子一直都是這麽過來的,再堅持堅持便是,等過上幾年朝廷寬鬆了,自會慢慢修複邊牆的。

完全沒有必要大動幹戈,甚至要改掉朝廷長久以來的匠戶製度,隻為了在盡量少加徭役的情況下,用最快的速度修複邊牆。

以土木之役後的國庫枯竭狀況,朝廷上下,完全不會對此有何異議。

但是,天子要做!

因為邊境的百姓,也是大明的子民!

黃河泛濫,是朝廷多年難以解決的問題,沙灣口幾乎是年年築堤,年年決堤,年年賑災。

即便是太上皇在位,國庫豐裕之時,想要讓黃河改道,從無到有修築一條大渠引水入沁,也不是容易下的決心。

但是,天子卻偏偏不肯蕭規曹隨,硬是在國庫一窮二白的狀況下,壓著戶部撥銀出款,將大渠修了起來。

還有開放互市,固然是因為當初和脫脫不花有約,但是,又何嚐不是不想苛征稅賦,勞苦於民。

互市現在雖由皇店代理,但是,進到國庫的銀子是實打實的,若沒有這些銀子撐著,要做這些大事,不知道要加多少苛政。

可天子寧願去做更難的事,也要以百姓利益的為重。

這是格局,更是胸懷!

這一點,滲透在天子處理的每樁朝務上。

以此為基礎,再往下延伸,天子的所作所為,其實都有脈絡可循。

母庸置疑的是,類似修渠築堤,開互市,整軍屯這樣的實務很重要,但是,朝堂上的官員風氣,也同樣重要。

隻不過,飯要一口口吃,事情要一件件做。

土木之役後,樁樁都是急務,所以有些問題,即便是看到了,也隻能暫時擱置。

但是,問題隻要在,就勢必不可能一直放著不理。

自天子登基以來,對待朝臣一向寬厚仁慈。

可這種寬仁,並不代表著天子的性格軟弱,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天子希望能夠慢慢的改善朝堂上明哲保身的風氣。

雖然這麽說有非議太上皇的嫌疑,但是,很多大臣都心知肚明,當初太上皇放任王振擅權,很大程度上,就是對於那些屢次勸諫阻攔他的朝臣不滿。

或許對他老人家來說,底下大臣們唯唯諾諾,凡事皆稱皇上聖明的狀況,是一件好事,更有利於施展自己的“宏圖抱負”。

然而事實證明,兼聽則明,偏聽則暗的道理,放在任何時候都適用,一意孤行的結果,隻會將整個大明帶入深淵當中。

所以,對於天子來說,他顯然是吸取了這種教訓。

在場的大臣,有不少都是一直呆在京中,經曆了這段時間朝廷發生的大小事務的。

自天子登基以來,或許有雷霆震怒之時,有和群臣意見相左之事。

但是,無論何種狀況下,天子都能和群臣好好商議,從無以皇帝權威,強壓群臣低頭之時。

如果說最開始是因為天子威望不足,那麽,隨著瓦剌之戰的大勝,於謙,王文等一幹大臣逐漸上位,天子早已經完全有了這種實力。

非不能也,實不願爾!

之所以不願,其原因,就是不想讓已經人人自危的官場風氣,變得更加敗壞。

官場風氣和為官信念這種東西,破壞起來容易,但是,想要建立起來,卻千難萬難。

實話實說,如果真的想要扭轉官場風氣,那麽其難度,比整飭軍屯來說,會隻增不減。

但是,這件事情肯定是要做的,區別隻在於早晚而已。

陳循這個老家夥,別的本是沒有,但是,審時度勢的能力和眼光,確實是無人能及。

殿試一桉,天子隻露出了這一點苗頭,就被他給察覺了。

不僅察覺了,而且,他還敢拿來大做文章,借機對吏部和內閣發難。

至於結果,顯然,他的謀算很正確。

當陳循擺出了殿試舞弊一桉的根本原因,是官場風氣不振這個說法後,他的行為實際上就獲得了天子的默許。

因此,無論是王文,還是後來的王翱,他們都隻能被動防禦,而不能反戈一擊。

此便是,為慮勝先慮敗的道理。

但是,任何事情都是有代價的。

天子之所以縱容陳循,恰恰是因為,他老人家也需要一個契機,能夠掀起一場整肅官場風氣的行動。

從另一個角度想,杜寧剛剛陛辭結束,他們就被召了進來,其實也很大程度上,也是一個信號。

說白了,這是天子在提醒陳循,收了好處,可不能不辦事啊……

這一點,陳循自然不會不明白,因此,天子話音剛落,他稍加思索,便上前拱手,道。

“陛下聖明,如今朝堂上下,的確風氣不振,此非一日也,長此以往,必有大患。”

“故此,臣以為,當以吏部牽頭,都察院協同,嚴整官場風氣!”

這番話說的擲地有聲,信誓旦旦。

不由讓底下一幫老大人心中滴咕,這老家夥,有了撐腰的,就是不一樣,說話都有底氣了。

當然,陳循說的再堅決,都是拋磚引玉而已。

他的作用,無非是給天子遞話而已。

想起前段時間天子在朝堂上的表現,老大人們心中大約有了計較,不出意外的話,對於到底該怎麽扭轉官場風氣,天子心中已然有了打算。

果不其然,聽得陳循此言,天子的臉色稍霽,但還是十分嚴肅。

輕輕搖了搖頭,天子開口道。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王振專權多年,朝野上下畏之如虎,有忠直敢言之臣,或被罷黜,或被殺害,多年積威,方致朝堂如此。”

“朕非不通情理之人,過往之事,朕不願再究,但是,朕和諸卿更要明白一點的是,要扭轉官場風氣,和整飭軍屯是不一樣的。”

“整飭軍屯,說到底,是罰是收,但是,扭轉官場風氣,卻需要培養和寬仁。”

“朕想要的,並不是換掉一批人這麽簡單,諸卿,可能明白?”

明白……

天子都說的這麽清楚,他們哪還能聽不懂。

就知道天子要幹的事,就沒有簡單的。

整頓官場風氣,在往常並不是沒有,但是,更多的是針對於貪腐之風,這種情況,雖然也會遇到重重困難,可到底是有個方向的。

隻要上層統一了意誌,堅定不移,不惜一切代價嚴查嚴抓,將一批人投進詔獄,該罰的罰,該殺的殺,效果是立竿見影的。

但是,現如今官場最大的問題,顯然不是這個。

朝廷如今固然有貪官汙吏,但是,更大的問題,是他們不敢為國言事,是隻顧惜身自保,失了骨氣節氣。

這個問題,相對於貪腐,想要治理,隻會更加艱難。

如同天子所說,想要扭轉這種風氣,單純的靠打靠殺,是沒有用的。

貪官汙吏再多,放到整個官場上來說,總歸是少數派,所以,隻需以雷霆手段,震懾便是。

但是,惜身自保這種風氣,現如今蔓延開來,影響的卻是大多數。

朝廷總不可能,因為這個,而將他們全都換掉,真要是這麽做了,隻會起到反效果。

這顯然不是天子想要的!

老大人們麵麵相覷,皆是一臉苦色。

片刻之後,王文率先道。

“陛下,臣以為此事不可操之過急,朝廷既有意改變風氣,那麽,這便是個需要耐心的事情。”

“依臣之見,可從以下幾處著手改善。”

“其一,重新清查當初王振一黨把持朝政時,升遷,降職,罷黜,殺害的官員。”

“若因阿諛奉承,行賄托庇升遷者,視情狀降等降級降職處罰。”

“降職,罷黜,殺害之人,若是冤桉,死者追封,罷官者起複,降職者官複原職。”

“以令朝野上下知曉,為公義道理出聲者,不會蒙受不白之冤,不思為國盡忠,隻想攀附權貴的幸進之徒,也終會被追究,昭告天下。”

畢竟王文是吏部尚書,這件事情,他算是專業對口,所以,哪怕再難,他也得開口。

而很顯然的是,王老大人肚子裏是有貨的。

這出手第一招,就是穩準狠。

事實上,當初天子登基之後,就曾經對因觸怒王振而被罷黜,降職的官員,有過起複和平反的舉動。

但是,當時因為朝廷麵臨著諸多大事,所以,更多的是針對於五品以上的官員,除了考慮王振的因素之外,因為當時的局勢緊張,還要考慮提拔上來能否勝任,官複原職者能否迅速控製局麵的問題。

而且,這種大規模的調動,中間必然會摻雜大量的利益牽扯,所以,為了穩定朝局,當時起複和官複原職的人,要麽是才能出眾之人,要麽是反抗王振十分激烈,鬧得沸沸揚揚,在士林中享有名譽之人。

不過,說到底,這麽做還是因為那時的局勢動**不堪。

可現在一切都慢慢走上了正軌,雖然說不上是海晏河清,但是,朝廷已經算是穩定了下來。

天家和睦,東宮安穩,朝局安定,邊境安寧,倒也是時候,繼續把當時未完的事情,給做完了……

但是,很顯然的是,這樣的大事,並不是那麽容易決定的。

王文的話音剛落,立刻就有人提出了反對的意見。

進殿以後一直沉默不言的左都禦史陳鎰,皺著眉頭站了起來,拱手道。

“陛下,天官大人所言,固然是好意,但是,卻不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