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時候,磨合往往是相互的。

哪怕前世的時候,朱祁鈺已經十分了解他眼前的這些大臣。

但是,在他這一世登基之後,還是在不斷的和這些人磨合。

人不是一成不變的。

尤其是他眼前的這幫大臣,個個都是從殘酷的科考當中脫穎而出,又在官場沉浮數十年,積累了無數經驗的人精。

他們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特質,性格和觀念,這些東西,構成了他們的政治底色。

但是,拋開這些不談,朱祁鈺非常清楚,這些人身上最強的能力,其實是學習力和適應力。

以陳循為例,他早年一直都是清流出身,從翰林院轉遷內閣,幾乎沒有過地方經曆,但是,他接手工部以來,無論是匠戶改製的後續事宜,還是修築大渠,乃至各項工程的營建,都很少出現紕漏。

這固然是因為,到了他們這等地位的人,基本上不需要親自過問具體的細節,但是,更重要的是,陳循本身就是一個學習力極強的人。

他剛上任工部尚書的時候,還可以明顯的看出,他對於工部的很多圖紙,工程的細節,是不熟悉的。

那個時候,他管轄工部,更多的是靠自己識人的眼力和用人的能力。

但是,一次修河回來,短短半年的時間,他這方麵的能力,卻已經完全被補足了,和朱祁鈺奏對的時候,各種數字,細節,圖紙,他心中都清清楚楚。

這般恐怖的學習力,對於這些大臣們來說,卻幾乎是標配。

除此之外,他們另一項強大的能力,就是適應力。

簡單的說,就是這些人會根據狀況,調整自己的做法,手段,乃至是性情。

實話實說,前世的朱祁鈺,既有些懦弱,又帶著幾分乖張,他清醒的知道,自己的帝位不穩,也清楚的明白,他治國理政的能力不夠。

所以,他既不想放權,又不得不放權。

與此同時,他心中一直隱隱帶著自卑,這是他的出身和能力決定的,這種自卑,在外表現出來,卻是狂妄和唯我獨尊。

這就導致了,在有些事情上,他過分的執拗。

除了廢太子那件事外,還有很多其他的例子,譬如說在經筵上,他長長擲錢於地,看著那些講讀的清流大臣俯身撿錢……

這本質上,都是內心自卑的體現。

作為皇帝,他這種矛盾的性格,不僅僅影響著他自己,其實也影響著他身邊的人,更影響著天天跟他打交道的這幫大臣。

那個時候,能夠留在他身邊的,雖然還大多是這些人,但是,他們做事的方法和性情,卻和現在大有不同。

哪怕是最剛硬的於謙,前世的時候,也往往在他麵前輕聲細語,少有頂撞,當然,缺點就是,於謙要更加‘擅權’,麵對現在的朱祁鈺,於謙若有不滿,會直刺君上之過。

但是,前世的時候,於謙一直都是一個很講究奏對技巧的人,說的簡單些,就是把朱祁鈺當做不懂事的少年人一樣,能哄則哄,哄不過去,就先答應下來,拖幾天再看。

其他大臣,也差不多。

所以事實上,當現在的朱祁鈺每每再次回憶起前世的時候,他就會從很多他之前注意不到的細節當中發現。

這些大臣們,看似對他恭敬的很,但是實則,大多數時候,都是在陪他哄他而已。

某種意義上,那個時候的他和朱祁鎮兩個人,其實都是喜歡胡鬧的孩子。

隻不過,他的這種胡鬧,是能夠被接受的胡鬧,是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的胡鬧罷了。

本質上,其實沒有太大的不同。

他是如此,底下的大臣們欺他年少,許多時候暗中爭鬥,各自牟利,也就是正常的了。

等到他這一世重新登基時,吸取了前世的教訓,從一開始,在群臣麵前展露的,就是一個寬恤仁慈,但卻在大事上能拿的定主意,洞悉朝局但卻又能慎獨律己的皇帝。

如此一來,底下的這幫大臣,自然也會隨著他而產生變化。

正因於此,哪怕是帶著前世的見識,可朱祁鈺很多時候,也不敢掉以輕心,完全將他們這些人,和前世等同。

這也是,他不斷的在一點一滴當中,跟這些大臣們展現自己的想法,看法和觀念的原因。

坦白來說,這並不是一朝一夕便可完成的事。

這幫大臣們,在朝堂上沉浮多年,不是說兩句話,甚至是做幾件姿態,就能夠改變的。

真正能夠讓他們改變的,是長久的,一點一滴潛移默化的影響。

應該說,經過這兩年多的時間,其實已經初見成效了。

至少,在很多事情上,他們君臣已經慢慢達成了默契。

但是,還不夠!

看著底下這些大臣的神色,朱祁鈺就明白,他們心中對於自己剛剛說的,明顯還是不信的。

甚至於,他們更大傾向可能會覺得,他這麽做,是為了給王文一個下得來的台階。

不過,這些是急不得的。

日子還長著呢……

“天官繼續說吧,除了剛剛說的清查與王振有牽連的人等,可還有其他措施,能夠扭轉朝堂風氣?”

朱祁鈺也是賞罰分明的,給老王頭撐了腰,那這老家夥,就得幹活。

因此,掃了一眼底下的大臣,到最後,朱祁鈺還是點了王文的名。

所幸的是,這位天官大人的確不是個吃幹飯的,他的話本就沒有說完,而被陳鎰給打斷了,此刻天子再叫了他的名字,倒也合他的心意。

拱手一禮,王文正色道。

“陛下,除了重新調查之前和王振有關的官員之外,臣以為,想要澄清官場風氣,更重要的,是鼓勵言事。”

說著話,王文斜了一旁的陳鎰一眼,似是有些不甘,但是到最後,他還是開口道。

“如今朝中之所以官員閉口不言,喜官官相護,不敢為國為民主持公道,原因之一,便在科道!”

這話倒是符合王文有仇必報的性格。

但是,奇怪的是,說這番話時,王文不僅沒有尋常那種和人對罵時的意氣風發,反而帶著幾分不情不願。

相反的,明明是被指責的一方,但是,陳鎰的臉色卻是平靜的很。

至於原因……

在場的一幹大臣都不是傻子,王文一提科道的名頭,他們立刻就想起了,當時在殿上,天子對吏部和都察院的責罰。

自然,也就明白了王文此刻的鬱悶。

不過,鬱悶歸鬱悶,王天官罵人的本事,還是不會丟的,直接了當便道。

“自太祖皇帝時起,朝廷便一直優容科道,為的便是言路通暢,澄清朝廷風氣。”

“但是如今,不知從何時起,科道官員風骨全無,有冤不敢為之申,有亂不敢為之劾,有奸佞不敢為之諫,放任官場風氣頹靡而不敢言,以致朝廷淪落至此,科道有不可推卸之責!”

應該說,這話說的沒錯,但是,卻不完整。

一旁的陳鎰也一臉沉重,並沒有任何反駁的意思。

這個時候,一旁的陳循看了一眼二人,上前道。

“陛下,天官大人所言有理,朝廷風氣如此,諫官不敢言事,的確有其責任。”

“但是,此事也不能完全歸罪於科道。”

“此前王振擅權,打壓科道,有敢上疏言事者,要麽被打壓旁置,要麽被降調轉遷,且王振假君上之名行事,科道若過分彈劾死諫,則有冒犯君上之嫌。”

“陛下登基之後,雖重振科道,但是,畢竟土木之役損失官員過多,加之,京察及整飭軍屯等事,科道一則不全,二則奔赴各地辦事,難在朝堂上發聲,亦情有可原。”

“請陛下明鑒!”

這話說的還算比較含蓄,但是事實就是,王振當權時,其實就對科道裏的刺頭清理過一遍,又往科道裏頭安插了不少自己人。

後來土木之役,科道死了一批人,天子登基後,吏部京察,又掃出去一幫人。

事實上,吏部和都察院的仇,也就是那個時候結下的。

再後來,羅通鬧的那檔子事,對科道多多少少也有牽連。

這就直接導致了,科道的員額空缺嚴重。

雖然說自從整飭軍屯開始以後,在兵部和天子的支持下,科道增補了不少人進來。

但是,一則他們資曆淺,二則他們赴任之後,直接就被派到了地方上清丈田畝,到現在都還沒回來。

而且不出意外的話,在整飭軍屯結束之前,他們是不可能回來了。

這諸般原因匯聚到一起,便成了現在的狀況。

所以呢,責任的確是科道的,但是,這錯,卻不能全歸到科道的身上。

然而,王文也不是好對付的,麵對陳循的‘公道話’,他毫不客氣的指責道。

“朝廷設風憲官,察百司之事,以六科稽六部,十三道巡視天下,糾朝廷官邪,此為科道本意也。”

“然則今之科道,官邪不敢糾,奸佞不敢察,議論天家,誹謗朝廷,倒是一把好手。”

“科道如今的確官員缺額嚴重,但是,在任的科道官員,有幾個敢說,是盡忠職守,敢為天下直言的?”

所以說,哪怕朝堂上的一幹大臣們心裏再清楚王文的政治能力,再提醒自己不可被王文平時的莽撞表現所迷惑。

但是實際上,他們仍舊不可避免的,因王文時常的衝動而不自覺的對他有些輕視。

就拿眼前的場景來說。

所有人都覺得,王文翻不起浪花來,雖然是在指責科道,但是,到最後卻必然鬧不起什麽風波。

可就是因為所有人都這麽想,才讓王文有了機會,能夠大展拳腳……

事實上,當‘議論天家’這幾個字說出來。

一旁的大臣們,臉色已經有些變了,尤其是陳鎰,臉色陡然變得難看起來。

但是,王文顯然沒有收手的意思,言辭依舊尖銳,道。

“風憲官監察百司,本職便是糾劾官員,澄清風紀,所謂文死諫,武死戰,王振當權之時,諸科道官員明知其違背太祖禁令,蒙蔽君上,專權禍國,卻不敢有死諫之心。”

“反倒是自陛下登基之後,欺陛下仁慈寬厚,屢屢插手天家之事,從太上皇歸朝,到太子殿下出閣,乃至選秀之事,就連陛下是否定省晨昏,都有科道喋喋不休。”

“朝中諸事不敢發言,可宮中一有風吹草動,爾等卻個個活躍的很,讓本官險些以為,科道監察非諸司也,乃天家爾!”

論陰陽怪氣,當麵痛罵,王老大人從來都沒輸過!

這一番話說完,文華殿中頓時變得靜悄悄的,氣氛有些凝滯。

王文,果然還是王文!

他說的道理對嗎?

對!

也不對!

的確,近兩年以來,科道對於天家關係的議論頗多,王文說的有些誇張,但也算是基本屬實。

的確是宮中有什麽風吹草動,外朝便有議論流言,其中有相當一部分人,就是科道言官。

但是,這當中的原因,卻不是科道們多事那麽簡單的。

天家無私事,這本就是朝臣們的共識。

所以理論上來說,和天子有關的事,都是朝事,更不要提,如今天家的情勢複雜,朝臣們各有看法,是正常的事。

除此之外,王振擅權之事,其實也給朝臣們一個警示,所以,加強對於君主的規勸諫諍,也有這個因素。

當然,如王文所說,天子對待臣下一向寬仁,也是他們敢這麽做的原因之一。

因此,這種變化,很難說是對是錯。

但是,即便有道理在其中,在眼下這個場合,顯然也是不能辯解的。

這就是王文的高明之處!

天子既然要扭轉官場風氣,那麽,科道就是必不可少的一環

所以,王文即便是指責科道,到最後也是給他們鋪路。

但是,以王老大人的脾氣,又怎麽可能吃這個啞巴虧?

這一番話說下來,可謂又準有狠,直擊科道的軟肋。

更重要的是,這明顯是在幫著天子說話,在摸不清楚天子的態度之前,貿然和王文辯論,萬一惹怒了天子,讓他老人家改了主意,那可就徹底完了……

當然,這是對科道來說的。

老大人們可以想見,無論天子到最後是什麽態度,對王文是斥責,還是默許,但是終歸,這番話說出來,肯定多多少少,是切合天子的心意的。

呸!

就知道奉承天子的奸臣!

心中暗罵了一聲,老大人們再次對王文這個老家夥又提高了幾分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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