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說,對於官場風氣的革新,天子必然是早有腹案的。
這一點,在場的諸多大臣都有所預料,隻不過,讓他們沒想到的是,天子提出的章程這麽激進。
先說對科道諫諍權的限製,明奏和密奏之製,雖然聽著輕鬆,但是實際上,卻無疑是動搖了官場上長久以來風聞奏事,諫劾合一的慣例。
毋庸置疑的是,這兩道詔旨傳到外朝去,即便是已經在小範圍內商定,但是,仍舊會引起軒然大波。
而除此之外,天子剛剛提出的三條措施,也件件樁樁,放到平常都足以引起朝局震動。
擴充科道的員額,雖然是暫時,但是這也是極大的恩賞了。
至於對六科十三道品秩的重新核定,雖然不算什麽大事,但也屬於更定典製的範疇。
如果說,這兩條還算是屬於施恩的範疇,不會引起太大的波瀾,那麽第三條,就真正是徹底的要讓朝堂上變了風雲了。
這涉及到整個官場流轉,甚至是各種出身地位高低的問題!
因為種種原因,清流科道,在朝堂上的地位非常高,屬於僅次於從龍之臣的出身,其限製嚴格,前途也十分光明,當然,競爭也很激烈。
二者雖被並稱,但是實際上,因為侍奉經筵,且和內閣息息相關,清流的地位,又一向高於科道。
所謂清流,廣義上指的是科舉進士出身的官員,狹義上,則是專指有翰林經曆的官員。
一般情況下而言,殿試之後,一甲前三名會被直接選授為翰林編修,其餘人再試之後,優秀者選為庶吉士,入翰林院觀政講讀,滿三年後散館,視其成績,第一檔授翰林官職,第二檔授禦史或其他部院官員,第三檔授地方官職。
而且,有清流資曆,無論是到部院,還是到地方,都是可以酌情擢升的。
有經筵製度在,清流意味著簡在聖心,有庶吉士製度在,清流意味著最優秀的人脈關係,有內閣在,清流意味著最平坦的前途和靠山。
此三者,共同鑄就了清流在朝堂上的特殊地位。
但是,自從天子登基之後,這種情況顯然發生了改變,首先是聖心聖寵,經筵講讀,天子雖然從來不曾廢弛,但是,對於清流官員,卻從無優待,甚至於,在登基伊始,天子便曾下令,經筵講讀,止許翰林官員侍奉,其餘未授官之庶吉士,一律不得侍講經筵。
再往後,隨著王翺入閣,陳循調任工部尚書,高穀因過調任南京,蕭鎡出任翰林學士,這兩年下來,內閣從表麵到實質上,都已經和內閣切割開來。
如果說還有什麽微弱的聯係的話,那麽就是,內閣大臣還會輪流侍奉經筵講讀。
但是,自從太子出閣之後,內閣大臣便隻剩下兼管翰林院事務的王翺仍舊侍奉經筵,其餘閣臣,輪流為太子講讀,如今儀銘上任之後,王翺也不再侍奉經筵,這二者的微弱聯係,也就此切斷。
無獨有偶的是,按照往常的慣例,太子府官員,原本也該和翰林院官員相互兼任,但是,此次太子出閣,天子卻直接廢掉了這條慣例,令其互不兼任。
如此一來,翰林院沒了聖寵,也丟了內閣,剩下的,就隻有一幫科考成績拔尖的同年故舊了。
但是,沒有了前兩者的加成,就剩下這玩意,有啥用呢?
不錯,能夠進到翰林院的,不乏一甲前三名的人物,最次的也是二甲前幾名的成績。
可問題就在於,這些庶吉士自己,本身也沒有官職啊!
成績再好,資曆再漂亮,總得要能夠兌現才有用啊!
現如今,清流麵臨的尷尬局麵就在於,他們引以為傲的清流資曆,已經難以兌現了。
從這個角度而言,剛剛被選入翰林院的這一批庶吉士,應該是最慘的,啥好時候都沒趕上。
至於天子剛剛提的所謂試職禦史……
在場的諸大臣都有些躊躇,就連一向跟天子步調一致的王文,這回也有些猶豫,試探著道。
“陛下,朝廷向來沒有試職一說,此事若行,恐怕需要下廷議!”
將這兩年以來,天子對清流的種種舉措聯係起來,事實上,天子的意圖已然非常明顯。
在原來的製度當中,清流自科舉一甲,二甲選拔產生,通過經筵侍講和先在皇帝麵前混個臉熟,然後在散館時分途,優異者留在翰林院,從編修做起,持續在皇帝身邊侍奉,通過漫長的時間成為皇帝的心腹大臣。
在此過程當中,如果外放,那麽通常是到京城衙門,提級掌握實權,如果一路升遷,成為侍讀學士,便有機會直接轉遷進入內閣成為大學士。
這是最好走的路,如果說,成績不夠優秀,那麽,便外放到部院或者科道,通過強大的人脈,天子的聖寵,也能夠走的順風順水。
這麽多年下來,清流一直都是這麽幹的,雖然說,完整的轉遷流程,也就是這幾年才形成,但是,實際上已經十分成熟了。
然而,天子如今的舉動,卻無疑是要打破這條路徑。
庶吉士不能侍奉經筵,那麽就失去了在皇帝麵前秀存在感的機會,內閣不再選用純清流資曆的官員,那麽,清流就失去了最大的升遷渠道。
這種情況之下,清流未來的路在哪,一直都是個誰也說不準的事兒。
現如今,天子給出了答案。
科道!
不得不說,陳循和他的這一批學生,應該是最後一批,能夠享受到清流資曆帶來的好處的官員了。
如今還在翰林院中的人,其實已經不多了,先是陳循出京的時候,在高穀的一番操作之下,不少中堅力量被貶出京,隨後因為軍屯之事,又被都察院薅了一波羊毛。
再加上太子出閣後,詹事府塞進去了幾個人,到現在為止,原本清流的支柱,在陳循和杜寧的幫助下,都緊趕慢趕的跑出了翰林院這個爛泥潭。
剩下還在翰林院的,要麽就是皓首窮經的老書生,要麽就是剛剛被選進去的庶吉士。
從這個角度而言,很難說天子是先有改製的念頭,還是把這些人都基本掃清之後,再順勢而為提出了這個章程。
如果說,天子所說的能夠成行的話,那麽自此以後,朝廷的官員流轉途徑,將發生巨大的變化。
清流之後的流轉途徑,將變成先入館做庶吉士,三年後散館,流轉科道‘試職’,半年之後,再行考評授官。
在內閣和詹事府這兩大晉升途徑都被斬斷的情況下,這些庶吉士的起點會被大大壓低,會變成和被直接選授為禦史的官員同一個起跑線。
到那個時候,第一金貴的,怕是要變成在六部觀政的資格,其次是授予科道的進士,再其次才是庶吉士,最後是直接被外放到地方的進士。
這種變動,不可謂不大,雖然說,和在場的人沒有太大的直接利益關聯,但是,卻關係好以後朝堂的官員地位和升遷流程,說是牽扯到眾多官員的利益,毫不為過。
就算不提以後,單說這個舉措施行以後,清流的含金量必然會大大貶低,這對於現在朝堂上許多依靠清流資曆升遷的官員來說,可不是什麽好事。
正因於此,可以看得出來,在這件事情上,天子也十分謹慎,用了商討二字。
聽見王文的提醒,天子倒是反應平靜,道。
“諸卿放心,此事朕回頭會下發廷議,但是在此之前,朕想聽聽諸卿的看法。”
話音落下,在場的大臣們不由鬆了口氣。
天子有這個覺悟就好,他們害怕的就是天子獨斷專行,直接將此事定了下來,等傳到外朝去,引起的輿論風波,必然還要讓他們來收拾這個爛攤子。
僅僅隻是表達立場的話,倒也不是什麽難事。
殿中安靜了片刻,讓人沒有想到的是,率先開口的竟然是陳循。
“陛下,臣以為此舉雖無先例,但是,未嚐不可一試,隻不過,庶吉士皆是殿試當中成績優異之輩,若是試職之後,仍僅授禦史之職,是否有些不太公平?”
“以臣之愚見,庶吉士既在翰林院觀政三年,那麽,試職禦史,或可放在觀政期間,納入最終館選的考核當中,若最終考評出眾,授官之時,可以酌情直授掌道禦史或都給事中。”
不得不說,陳循現在是徹底學聰明了,大方向上,從來不會跟天子對著幹,當然,在此前提之下,他明顯還是想要竭力為清流再爭取一些利益。
如今眼瞧著清流的地位是保不住了,但是,清流出身的官員,可以擢升品級的慣例,爭取一下,或許還能保留。
不過,這個想法,卻遭到了陳鎰的反對。
“陛下,臣以為不妥,六科都給事中及十三道掌道禦史合共十九名,皆是要職,尤其陛下更定其品秩後,其職權更重。”
“庶吉士雖科考成績出眾,且在翰林院觀政三年,但是,畢竟未曾接觸朝廷,直接授予此等要職,位居諸禦史之上,恐難服眾。”
開玩笑,別說是天子剛剛給都給事中和掌道禦史提高了品級,就算是原來的品級,這兩個官職,也是秩小權重的典範。
六科都給事中,對接的是六部的政務,十三道掌道禦史,每個都可以幹預一省的監察事務。
就憑幾個剛從翰林院觀政結束的新手?做夢去吧!
不過,陳鎰的這番話,雖然是反對授予都給事中和掌道禦史,但是,卻並沒有反對試職和庶吉士擢升品級的問題。
他說完了之後,內閣的俞士悅也沉吟著開口道。
“陛下,臣倒是讚成陳尚書所說,可以將試職半年納入到庶吉士觀政三年當中,並作為最終散館的考評依據。”
“不過,六科尚還好說,皆在京中,可十三道禦史,需出京巡視,察查民情,若僅半年試職,恐難有成效。”
“故而依臣之見,是否可以將試職之期延長至一年,或許更為妥當!”
緊隨其後,王翺也道。
“陛下,俞次輔所言有理,半年之期,難有成效,臣以為一年為期,才能看出庶吉士們是否真正才能足夠。”
見此狀況,朱祁鈺往底下掃了一眼,倒是不由感歎這幫人,個個都是老滑頭。
這幾個大臣各自發表了看法,看似都對這個章程沒有什麽意見,隻在細節上提了建議。
但是,事實要真是如此的話,那麽,剛剛最開始的時候,他們就不會緘默不言,等到王文開口,他們才隨之說話了。
這說明,他們並不是真的讚同朱祁鈺的想法,隻不過不想和他正麵衝突而已。
現如今,朱祁鈺表示了要下廷議。
那麽,他們就更沒有必要在這個當口反對了,到了朝堂上,反對的人,自然是一抓一大把。
到時候,再見機行事,自然是更能如魚得水。
不過,朱祁鈺又豈是那麽好糊弄的?
見這幫大臣跟他耍這種小心思,他也不戳破,而是笑著道。
“既然諸卿都覺得試職之事可行,那麽,今日回去之後,便各寫一份奏疏遞上來,詳細說說自己的看法,回頭朕拿到朝會上再跟百官合議,也算是有個具體的章程!”
啊這……
老大人們麵麵相覷,不由有一種上當的感覺。
他們明明隻是不想現在得罪天子而已,怎麽就莫名其妙的,被天子默認為了覺得試職之事可行呢?
還寫一份奏疏遞上去,這奏疏要是一寫,拿到朝堂上去,他們還怎麽作壁上觀?
一抬頭,看著天子似笑非笑的目光,老大人們臉上不約而同的浮起一絲苦笑。
得,這下算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原本想禍水東引,卻沒想到,自己等人反倒成了天子應付朝議的手段。
無奈的歎了口氣,這個時候,他們也不好再多說別的什麽,隻能拱了拱手,道。
“臣等遵旨!”
見此狀況,朱祁鈺才滿意的點了點頭,道。
“既然如此,就辛苦諸位先生了,今日的議事到此就差不多了,除了剛剛朕說的,首輔和次輔還需再辛苦一下,朕這裏還有一道詔旨,需要草擬。”
見狀,王翺和俞士悅二人不敢怠慢,立刻上前領旨,道。
“請陛下吩咐。”
於是,朱祁鈺笑了笑,道。
“朝廷上缺人手,朕身邊也缺人手,二位先生回去之後,即刻擬一道詔書,命遼東鎮守太監宋文毅回京述職,別的倒是沒什麽,今日便到此為止吧!”
宋文毅?
在場眾人微微一愣,對於內宮的宦官,他們或許不夠熟悉。
但是,遼東鎮守太監……
幾個大臣不由將目光投向了一旁的王翺。
與此同時,他們也不約而同的想起,剛剛成敬要調離京中的消息,如此一來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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