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顯空曠的殿中,天子清朗的聲音回**在四周,清晰的在眾人的耳邊響起。
雖然心中已經隱隱有所預料,但是,聞聽此言,楊洪的臉色還是一變,身子都微微有些發顫。
顯然,這位百戰老將,此時的心緒極不平靜。
朱祁鈺顯然也看出了楊洪此刻的情緒,於是,他緊接著便道。
“不過,好消息是,楊傑並非是被孛都擄去,而是自己選擇去了土爾扈特部!”
這話一出,在場的一眾大臣,臉色都變得極為精彩。
剛剛天子說楊傑被扣留,他們下意識的覺得,是楊傑一時不慎,被孛都給抓到了。
雖然說,在京城當中,孛都和楊傑並沒有見過麵,但是,可想而知,作為鎮守宣府多年,令蒙古部族聞風喪膽的楊洪的兒子,一旦楊傑的身份暴露,他的處境必然不會好。
但是現在,天子說,他竟然是自投落網?
一眾大臣立刻望向楊洪,卻發現他也是一臉驚愕。
不過,這句話的作用還是很明顯的,至少,楊洪的情緒變得比剛才穩定了幾分,盡管神色當中,還是透著難以掩飾的擔憂,但是,至少沒有那麽激動了。
躊躇片刻,楊洪拱手道。
“陛下,臣鬥膽,可否看一看這份軍報!”
天子點了點頭,倒是沒有什麽要隱瞞的意思,將禦案上的奏報轉手遞給內侍,然後送到了楊洪的麵前。
“陛下,臣等……”
應該說,在場的大多數大臣都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但是,楊傑的事情著實有些出乎他們的意料,而且,剛剛天子的一番話,的確勾起了他們的好奇心。
因此,看著楊洪拿到了奏報,幾個老大人搓了搓手,期待的看著天子。
朱祁鈺也沒多說什麽,隻輕輕點了點頭。
於是,在場的幾個大臣,都立刻圍到了楊洪的身邊,抻著脖子往裏頭開始瞅。
不過,這一看之下,他們便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越往後頭看,他們的神色越發的古怪,抬頭望著看不清神色的楊洪,良久,這些人麵麵相覷,不約而同的感歎道。
“果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
“楊侯有個好兒子……”
“這楊傑,果真好膽識……”
伴隨著一陣讚歎聲,楊洪終於抬起了頭,神色卻無比的複雜。
有擔憂,也有欣慰,有生氣,也有驕傲,甚至於,隱約之間,這位百戰老將的眼中,竟然閃動著一絲水光。
隨後,內侍從楊洪的手中拿回了密奏,重新放回到禦案上,朱祁鈺方道。
“楊傑,果真不負楊氏一門的聲名,以一人之力,攪動草原風雲,人如其名,為朝廷英傑也!”
和底下的一幹大臣一樣,朱祁鈺看完奏報之後,也不由發出一陣感歎。
他早就知道楊傑心性果決,能力出眾,而且,心中始終存著建功立業的野心,隻是受製於自己的身體太弱,所以不得不被困在京師的這片小天地當中。
但是,哪怕朱祁鈺已然盡可能高的估計楊傑的能力了,也沒有想到,這楊傑一放出去,竟然幹出了這麽多堪稱震動朝堂的事情。
此次,楊傑奉密詔出使,朝廷給的預期,是攪亂草原局勢,保持瓦剌和韃靼之間的平衡。
至於具體的方式,落在韃靼的濟農阿噶多爾濟的身上。
阿噶多爾濟,是脫脫不花的親弟弟,同時,也是韃靼的副汗,手握重權,在韃靼和瓦剌開戰之後,他手中更是直接掌握了韃靼三分之一的兵力。
楊傑此去,最好的結果,是能夠拉攏韃靼濟農阿噶多爾濟,煽動他背叛脫脫不花,倒戈一擊,在瓦剌和韃靼兩敗俱傷的時候,殺了脫脫不花,自立為王,徹底攪亂韃靼內部。
要知道,雖然說蒙古部族信奉的是強者為王,但是,經過了整個元朝上百年的漢化,很多的草原部族,早就潛移默化的受到了中原的倫理道德的影響。
脫脫不花作為黃金家族的後裔,又是各個部落共同信奉的草原共主,如果阿噶多爾濟殺了他,那麽,必然會引起韃靼內亂。
當然,即便是內亂,憑借阿噶多爾濟多年的經營,他也可以在最後坐穩汗位。
至於代價,當然是各部族之間長久的內耗,至少數十年內,不可能再形成大規模的力量南下入侵大明。
說白了,這是讓阿噶多爾濟,在自己的利益和韃靼的利益之間,做一個選擇。
至於結果,前世早有證明!
阿噶多爾濟雖然和脫脫不花是親兄弟,但是,他早有不臣之心,隻不過,前世的時候,瓦剌並沒有紫荊關之敗,也先也沒有被郭登斬下一臂,所以,瓦剌的實力還算強盛。
雖然最後,阿噶多爾濟背叛了脫脫不花,可是,卻在一年多以後,被也先誘殺,其子在逃亡中被殺,之留下一個遺腹子,這個遺腹子,就是後來赫赫有名的達延汗的父親。
這一世,草原的局勢已然大變,有了大明的幫助,脫脫不花的勢力比前世更加強盛,但是,瓦剌的實力卻反而衰弱下來,實力對比懸殊,但是,阿噶多爾濟的心性不會變。
所以,隻要楊傑能夠陳明利害,加上朱祁鈺給他的便宜行事的權力,挑撥阿噶多爾濟和脫脫不花兄弟反目,並不成問題。
當然,如果讓他們相互殘殺有些困難,那麽也可以誘之以利,如果能夠說服他出走韃靼,投靠大明,形成和脫脫不花,也先三足鼎立的局勢,也是好的。
可以說,做到後者,楊傑就已經及格了,如果能夠做到前者,那麽,就是超出朱祁鈺的預期了。
但是,還是那句話,這一次,楊傑給人的驚喜,簡直太多了。
他先是在錦衣衛扮成的商人指引下,找到了阿噶多爾濟掌管的察哈爾部,想要借由蒙古貴族的引薦,見到阿噶多爾濟。
但是,在前往察哈爾部的路上,楊傑經過了不少中小部族,在和他們的交往當中,楊傑敏銳的察覺到了一個事實。
那就是韃靼的內部,遠不如表麵上看起來的強盛團結。
一方麵,憑借大明開放互市的東風,五大部族和脫脫不花的汗庭撈盡了好處,這引起了諸多中小部族的不滿。
要知道,這次開放的互市,大明采取了和以往完全不同的策略,由邊軍護送,戶部主持,皇店包攬具體的事宜。
這就導致了,在交易的過程當中,基本上沒有任何議價的空間。
在朱祁鈺的親自過問下,皇店銷售的各種物資,都經過了縝密的計算,恰好卡在蒙古部族可以接受的最高點。
除此之外,負責皇店的那位總管太監,特意找沈翼取了好多次經,順帶著拐走了好幾個做賬技術高超的書吏,創造性的發明了明暗兩個價格體係。
對於來交易的五大部族,大批量的物資,走的是明麵上的價格,但是,暗地裏,他會以七成的價格,低價賣出一批少量但是金貴的物資。
雖然說是少量,但是,那是對於部族而言,對於來交易的貴族來說,卻是可以讓他們大賺一筆的好機會。
楊傑既然出使,自然對互市的種種情況有過深刻的了解。
於是,他就發現,這些貴族將物資帶回去之後,會倒手用更高的價格,賣給中小部族。
而事實上,大多數的“走私商人”,接觸的也是中小部族,但是,走私畢竟是走私,渠道並不穩定,而且,物資也並不全麵。
所以,各個中小部族,仍然要依靠五大部族。
但是,五大部族為了轉嫁壓力,出售的價格非常高,引得各個中小部族怨聲載道,進而開始怨恨作為大汗的脫脫不花。
不誇張的說,互市開展的這短短不到兩年間,各個中小部族和五大部落之間的矛盾,被迅速激化。
但是另一方麵,把持著物資的五大部族,卻迅速擴張,漸漸已經有了尾大不掉的趨勢。
而脫脫不花,則仍舊陶醉在韃靼實力一天比一天強盛的幻夢當中,悍然發動了對瓦剌的進攻。
說白了,如今的韃靼,早已經是內憂外患。
黃金家族的榮耀仍在,但是,對各個部族的控製力,卻早已經大不如前。
於是,在經過慎重的(?)考慮之後,楊傑的腦子裏,冒出了一個瘋狂的想法。
他想要,把脫脫不花和阿噶多爾濟這兩個黃金家族的僅存的成年嫡脈,給一鍋端了!
這個難度非常大,但是,一旦做成了,那整個草原,必將陷入大亂,除非出現另一個新的成吉思汗,不然的話,百年之內,恐怕草原上的戰火都不會平息。
這個想法冒出來之後,楊傑就再也壓製不下去。
於是,他果斷的改變了主意,轉道去了實力僅次於五大部落的喀喇沁部和翁裏郭特部。
在單獨互市的**下,楊傑成功的說服了喀喇沁部的首領孛來和翁裏郭特部的首領毛裏孩。
隨後,他在二人的幫助下,找到了阿噶多爾濟,按照原計劃,依舊用互市的權力,以及大明的冊封認可,說服了阿噶多爾濟,在關鍵時刻突襲了脫脫不花。
應該說,這一舉動大大脫離了脫脫不花的預料,他毫無防備之下,隻帶著自己的數百衛隊倉皇逃竄,最終,在郭爾羅斯部被其首領沙不丹所殺。
一代草原共主,就此含恨而終!
朱祁鈺的目光落在密疏的日期上,算算日子,脫脫不花死的時間,正好是一個月前。
這一個月,草原上隻怕也是風起雲湧。
阿噶多爾濟在突襲了脫脫不花後,立刻撤軍回到王庭,向五大部落宣布自立為汗,並且信誓旦旦的稱,自己已經得到了大明的支持,可以繼續擴大韃靼和大明的互市交易。
但是,就在他打算請出這位大明的使者,證明自己所言非虛的時候,他卻發現,楊傑已經不見了!
而這個時候,喀喇沁部的首領孛來和翁裏郭特部的首領毛裏孩趁機起兵,以謀殺大汗的罪名,襲殺了阿噶多爾濟。
然而,無獨有偶的是,在他們殺了阿噶多爾濟,再轉回頭去找楊傑的時候,卻同樣發現,自己也找不著他了。
無奈之下,他們二人各自擁立了脫脫不花的長子脫古思猛可和幼子馬可古兒吉思為汗。
更戲劇化的是,在他們二人襲殺了阿噶多爾濟之後,原本還算團結的五大部落,也分崩離析。
察哈爾部趁機擁立了阿噶多爾濟的兒子哈爾固楚克台吉為汗。
作為脫脫不花死忠部落的鄂爾多斯部和阿速部,一個將矛頭對準了直接殺死脫脫不花的郭爾羅斯部,另一個則和背信棄義,擁立楚克台吉的察哈爾部勢不兩立。
可以說,楊傑的這一招,紮紮實實的是讓韃靼徹底分崩離析,亂成了一鍋粥。
而這個時候,被所有人都找不到的楊傑,卻在五大部落之一的土默特部的護送下,來到了孛都控製的土爾扈特部!
不錯,即便是現在,朱祁鈺已經知曉了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再來看楊傑的這番謀劃,依舊覺得心驚不已。
他先是欺騙了喀喇沁部和翁裏郭特部,告訴他們,說阿噶多爾濟對脫脫不花有不臣之心,隻要他們肯在阿噶多爾濟動手之後“撥亂反正”,就可以像也先一樣,再立一個傀儡可汗,與此同時,大明會幫助他們掌控草原,成為草原新的霸主。
隨後,他蠱惑了阿噶多爾濟,同樣是用汗位的**和大明的支持,成功讓他背叛了脫脫不花。
事成之後,他先是借助喀喇沁部和翁裏郭特部的力量,脫離了阿噶多爾濟的控製,隨後,又出其不意的,借助土默特部的力量,逃出了喀喇沁部和翁裏郭特部的手掌心。
應該說,到這一步,楊傑的謀劃,已經成功了一大半。
是的,這僅僅是一大半!
這才是最讓人心驚的地方,他要做的事情,還沒有完!
密奏寫到這,就結束了。
或者說,給在場群臣看的,就已經結束了。
朱祁鈺那裏,有更加完整的內容,但是,裏頭有些東西,就不適合公布出來了。
但是,即便是以現在他們所看到的,也足可以推斷出,楊傑還有未了結之事。
草原上原本是瓦剌和韃靼相互對立,如今,雖然瓦剌元氣大傷,但是根基仍在。
在楊傑的一番操作下,韃靼的可汗脫脫不花和副汗阿噶多爾濟相繼身死,韃靼內部各大部落各自為政,已然失去了威脅。
那麽,瓦剌呢?
楊傑沒有說,但是,他的行動,已經說明了一切。
在場的一眾大臣麵色複雜,片刻之後,最終,還是俞士悅出麵開口,問道。
“陛下,楊鎮撫使在密奏中說,他主動投向孛都,難道說,這一次他的目標竟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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