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那句話,楊傑的所作所為,對於大明來說,固然創造了一個幹預草原局勢的大好機會。

但是,這種機會也同樣是風險。

自仁宣以後,大明在邊防政策上,以穩以守為主,尤其是太上皇折騰出土木之役後,朝野上下,在邊事上更加趨於保守。

說白了,就是不想再跟這些蒙古部族打什麽交道,不管是打仗,還是互市,又或者是其他的往來,能不要有就不要有。

專心守好大明的邊境,至於草原上的爛攤子,他們愛鬧成什麽樣鬧成什麽樣。

這種想法有幾分得過且過的意味,但是,卻實實在在的存在於整個朝堂之上。

很難說,這是長久以來的官場風氣影響的,還是被其影響的,最明顯的體現,就是上次的互市議題,即便是有天子背書,朝堂上的很多大臣,還是不感興趣,甚至還有反對的。

但是現在,楊傑打破了這個局麵。

不客氣的說,他的行為,讓大明不得不插手幹預草原局勢,否則的話,便極有可能讓瓦剌趁勢而起。

從國政上而言,這違背了長期以來朝廷以穩健為先的方向,從個人上來說,他這是把朝堂眾臣都拉下了水,不得不和他一起去承擔這個風險。

所以可想而知的是,這個消息傳了出去,朝堂上下必定會議論紛紛,尤其是對於楊傑此人,必定爭論多於評價。

更重要的是,楊傑所行之事,周旋在各方之間,最需要的,就是小心謹慎,不可泄露一絲馬腳。

這恐怕也是他之前一直沒有向外傳出消息的最大原因,但是現在,他主動傳回了消息。

要麽是已經沒有保密的必要了,要麽就是,以他的能力和權限,已經無法應付即將或正在麵臨的局麵,所以,需要向朝廷求助。

考慮到楊傑是主動到了土爾扈特部當中,而並沒有徑直返回大明境內,大概率有可能是後者。

既然是需要朝廷力量的幫助,那麽,大概率動靜不會小,也就意味著,肯定是要經過朝議的。

也正因於此,才有了剛剛的那一出。

天子一向高瞻遠矚,把握朝局的功力無人能及,向來是走一步看三步。

不出意外的話,他老人家在看到密奏的時候,就已經在考慮,該如何快速撫平輿情,順利通過朝議了。

最快最省事的辦法,顯然是以皇權強壓群臣俯首。

但是,這並不符合天子一貫的風格。

所以很顯然,他們幾個人,就是天子選出來的倒黴蛋。

剛剛天子一番雷霆之怒,尤其是放出了嶽武穆這個必殺招,直接堵死了他們爭論的餘地。

這種情況下,他們誰再敢說楊傑一句不好,可不就變成了天子口中的秦檜。

所以順順利利的,爭論被迅速統一,尤其是在沈翼開口說話之後,話題的方向,迅速由功過的爭論,落向了如何全力配合楊傑,幹預草原局勢的措施上。

可想而知的是,他們的奏疏往上一遞,就算是扣在天子手裏了,到了朝議的時候,他們再想改弦更張,或者是緘默不言,就要考慮一下,被天子斥為首尾不一的風險了。

換句話說,天子這是把直麵朝臣壓力的任務,交給他們在場的這些人了。

老大人們相互對視一眼,臉上浮起一絲無奈的苦笑。

誰能想到,一向穩重的天子,竟然會突然跟他們耍這種小手段。

這妥妥的是偷襲啊!

當然,話雖如此,但是,他們也沒有一個人敢怠慢。

想起方才天子的氣勢,老大人們心中默默歎了口氣,他們很清楚,即便是再來一次,結果也不會跟現在有什麽差別。

天子剛剛的舉動,固然是有讓他們來應付朝臣的目的,但是要說那怒氣摻假,隻怕倒也未必。

老大人們都是聰明人,戳破這層窗戶紙之後,自然也會不自覺的從天子的角度出發去考慮問題。

雖然說,他們這些人,能看得清局勢,不會對楊傑有太過負麵的評價。

但是,外朝可就不一定了。

文武百官,有的是腦袋轉不過來彎的老古板,有的是邀名買直,沽名釣譽,嘩眾取寵之輩。

這麽多官員當中,必定有人會發出過激的言論,斥責楊傑擅自行事,‘破壞’大明和韃靼的和議。

從這個角度而言,天子剛剛其實更多的,是在表明態度。

安撫朝臣這件事,如果在場的他們這幫人不做,那麽,就是天子來做。

至於天子會怎麽做……剛剛已經很清楚了!

真到了朝堂上,需要天子出麵的時候,他老人家必定是雷霆大怒,將發此言論之人斥為‘奸佞’。

現在畢竟是小規模的議事,發生再大的衝突,各退一步,大家勸一勸,都容易轉圜。

但是,若是在金殿之上,朝議當中,天子此言一出,所伴隨的,必定是雷霆之罰。

甚至於,如果碰上那硬茬子,說不定還會引發君臣對峙。

這是天子不想看到的,所以,才有了如今的這一出。

很明顯,在場這麽多人,隻有一直冷眼旁觀的沈翼,看出了這一點。

所以,他一開口,就直中要害,把話題引向了天子想要的方向,這也是最快的,平息天子‘怒火’的方式。

當然,除此之外,還有另一種方法。

就是剛剛沈翼說的……

倘若於謙此刻在京,他一定會更有獨到的見解!

誠然,作為兵部尚書,於謙在兵事邊務上熟稔的很,但是,朝廷也不是缺了於謙就不轉了。

就算他們不在其位,對於邊務沒有那麽清楚,可在場這麽多人文臣武將都有,甚至王翱也曾在邊境提督軍務,他們加一塊,總不至於沒有一個於謙考慮的周到。

所以,具體的對策實務上,他們自認是不會輸給於謙的,但是唯獨有一點,是於謙能做得到,而他們做不到的。

那就是,於謙這個人的軸勁兒!

天子的這般手段,其實就是掐準了,他們心中有這種想法,而且,他們知道這種想法不妥,所以會心虛。

這種情況下,天子發此雷霆之怒,他們慌亂之下,必定會被天子帶著節奏走。

可是,於謙就不會!

這位主被天子罵慣了,氣急了被天子拿東西砸腦袋的場麵都有過,更別說剛剛的場麵了。

所以,於謙若在,他肯定會篤定自己的判斷評價,不會像在場其他人一樣感到心虛。

其次,他也不會被天子的威勢所懾,著急忙慌的想要安撫天子,說不定,他還能頂著天子的怒火,冷靜的進諫一番。

而往往這種局麵下,看似是於謙受罰,但是實則,基本都是天子讓步。

所以說白了,眼下天子就是妥妥的窩裏橫,趁著於謙不在欺負他們。

真要是於謙在場,天子吃了這麽多次虧,隻怕反倒不會用這麽簡單粗暴的手段了。

白挨頓罵!

╭(╯^╰)╮

“陛下,昌平侯方才說,楊鎮撫使此去土爾扈特部,目標是也先,臣鬥膽猜測,應該仍舊是挑撥離間的手段。”

“隻不過這一次,恐怕沒有那麽容易。”

殿中的氛圍略顯尷尬,最終,還是俞士悅上前,打破了沉默。

經過沈翼這麽一提,剛剛天子雷霆大怒的影響,算是徹底被衝淡了。

但是,他們也同樣被架了起來。

倒不是說,在場的這些人,對於楊傑真的有什麽意見,但是,這樣的大事,總是要謀定而後動的。

可是,天子這麽一鬧,他們個個都被迫提前表達了態度,這種什麽都不知道,卻必須往前衝的感覺,著實是不怎麽好受。

但既然都這樣了,他們也沒什麽辦法,誰讓他們碰到這麽一個皇帝呢。

既然沒了退路,那麽,哪怕是硬著頭皮,也隻能上了。

皺著眉頭,俞士悅分析道。

“孛都和阿噶多爾濟不同,從他此次到京之後的種種表現便可以看出,此人狡詐之極,詭計多端,並非易與之輩。”

“而且,也先也和脫脫不花不同,他雖然信任孛都,但是,卻不可能像脫脫不花一樣,對於孛都毫無防備。”

“再加上韃靼內亂的消息,很快就會傳到瓦剌,個中細節,隻怕也難以隱瞞。”

“有了脫脫不花和阿噶多爾濟的前車之鑒,想要說服孛都和也先反目,隻怕難度頗大。”

還是那句話,了解了來龍去脈之後,想要推測出楊傑的目的,並不算困難。

韃靼內亂之後,草原上最大的威脅,就是瓦剌。

而瓦剌最大的威脅,其實在於也先!

此人野心勃勃,又有雄才大略,牢牢的控製著瓦剌的大權,有他在,瓦剌各部便難以各個擊破。

但是,反過來想,隻要也先一死,那麽,瓦剌必然也會陷入內亂當中。

草原部族和中原不同,中原傳承悠久,宗法製的觀念深入人心,所以,即便是幼主繼位,也鮮少會發生政權不穩的情況。

可是,草原上的惡劣環境,注定了是弱肉強食的爭奪。

所以,每一次部族首領的更迭,都必然伴隨著濃濃的血腥。

對於瓦剌來說,也先是中興之主,但是,在草原特殊的政治傳統和自然條件下,他必須要倚重自己的兄弟,來控製各個部族。

這就導致了,一旦也先死去,那麽,他的幾個兄弟,必然會爭搶瓦剌的控製權,甚至很有可能像韃靼一樣分崩離析。

所以,楊傑此去,目標必定是也先!

聽了俞士悅的話,一旁的楊洪眼中也閃過濃濃的憂慮,在邊境多年,不誇張的說,瓦剌的各個首領,他都打過交道。

理所當然的,他更加清楚,想要讓孛都背叛也先的難度。

沉吟片刻,楊洪開口道。

“次輔大人所言甚是,對於韃靼各部來說,他們分裂,是為了爭奪汗位的歸屬。”

“但是,對於瓦剌來說,也先本來就隻是太師,並非大汗,所以,也不存在什麽爭奪汗位的問題。”

“如此一來,對於孛都來說,即便殺了也先,他也難以名正言順的控製整個瓦剌,所以……”

“所以,他需要好處!”

在眾人的注視當中,朱祁鈺終於開口,把話接了過去。

應該說,俞士悅和楊洪說的都是對的。

如此種種因素疊加,想要說服孛都,難度頗大,但是,楊傑之所以敢去,自然有他的把握。

這也是他此次向大明求助的原因所在,想要說服孛都,依靠紅口白牙是不可能的。

必須要付出足夠的籌碼,而且,是實打實的好處,他才會動心。

“孛都此次,提了三個要求!”

朱祁鈺豎起三根手指,輕聲開口。

“其一,大明需冊封孛都為王,同時,由他出麵,代表瓦剌各大部落,和大明開展進一步的互市,規模,數量,次數,皆需和韃靼五大部落等同,除此之外,每年朝貢人數,在原先基礎上,增加一倍。”

文華殿中靜悄悄的,單是這一條,便讓在場的一眾大臣皺緊了眉頭。

這個孛都,好大的胃口!

冊封為王,代表著大明認可他瓦剌首領的地位,大規模開放互市,可以讓孛都最大程度的收買人心,拉攏其他部族的貴族。

至於朝貢人數,那就更是**裸的要好處。

要知道,大明最開始就是因為這個,才跟瓦剌開戰的,這種條件,要是答應下來,那土木一戰,豈不是白打了?

光是聽這一個條件,在場的一眾大臣就差點開口反對,所幸,他們還記得君前奏對的規矩,沒有開口打斷天子的話。

不過,光看他們的表情,朱祁鈺也大致知道,他們在想什麽了,搖了搖頭,他沒有多說,隻是道。

“第二,大明需冊封孛都之妹其木格,為太上皇之皇貴妃,位列皇後之下,如若其木格誕下皇子,需娶瓦剌女子為正妃。”

?!!

你**做夢!

老大人們麵沉如水,但是心裏早就已經罵翻了。

還皇貴妃?

皇後之位給你要不要?

讓皇子娶瓦剌女子為正妃?

娶**!!!

眼瞧著在場一幫人臉已經黑成鍋底了,朱祁鈺歎了口氣,但還是繼續道。

“第三,在他執掌瓦剌之後,若有部族內亂,大明需要派出大軍,助他平叛,坐穩瓦剌太師之位!”

相對於前兩個條件,這個條件同樣很過分。

但是,對於老大人們來說,反而沒有那麽大衝擊力了。

當然,同樣不可接受。

且不說大明如今正在休養生息,難以派出大軍深入草原。

即便是派了,誰能保證這孛都沒有包藏禍心,對大明官軍反戈一擊?

再說了,怎麽通過朝議,也是一個大問題。

孛都若是真的襲殺也先,那麽,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其實是在篡位。

大明暗中支持也就罷了,但是,明晃晃的派出大軍助他平叛,又如何對朝野上下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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