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府,城牆上。

北風卷地,萬物肅殺,便是草原如今的主旋律。

自從回到宣府之後,楊洪似乎又變成了那個血戰沙場的宿將,盡管並無戰事發生,但是,他卻幾乎不變的每日頂盔摜甲,按劍巡城。

“情況怎麽樣了?”

遙遙望著遠方黑壓壓的營帳,楊洪麵色凝重,對著身後的楊信問道。

“回總兵大人,城中官軍已經清點完畢,糧草輜重充足,軍心民心穩定,諸軍士氣高漲,倘一有變,我軍可以隨時應戰,不會倉促之間受襲,請總兵大人放心。”

作為大明的邊境重鎮,宣府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無論朝廷上是什麽結論,至少現在,敵軍依然在外虎視眈眈,那麽城中的防務,自然不能懈怠。

不過,雖然如今楊洪重新接掌了宣府的總兵官一職,但是實質上,他並沒有太多的幹預具體的軍務。

城中的防務,還是交由陶瑾和楊信二人來主持的,至於楊洪自己,在多年的威望累積下,對於宣府來說,早就成了一個定海神針般的存在。

他並不需要多做什麽,單是每日在城中固定巡視,便可以肉眼看出,宣府的士氣民心一日勝過一日。

輕輕點了點頭,楊洪繼續問道。

“金尚書那邊怎麽說?”

如今的邊境,局勢不可謂不嚴峻,楊洪雖然到了宣府,但是他很清楚,朝廷上下,其實都不願意開戰。

所以,無論如何整軍備戰,最終的結果,都要落到談判上,換句話說,這一次,金濂那邊才是主戰場。

提起此事,楊信的臉色也不大好看,回道。

“不太樂觀,這幾大部落的人,堅持說脫脫不花和阿噶多爾濟之死,就是三弟所害,言之鑿鑿,稱無論如何也要報仇,還說,如果大明不肯交出三弟,各部必定聯合起來,南下開戰。”

“南下開戰?”

楊洪的眉頭一擰,不由冷哼一聲,似乎瞬間讓周圍的溫度都降低了不少。

“那讓他們來便是!”

楊信低了低頭,感受到自家伯父並不平靜的心緒,心中也不由歎了口氣,道。

“伯父不必擔心,這個要求,金尚書那邊已經回絕了,隻不過,對方堅持如此,所以,暫時談判陷入了僵局。”

聞聽此言,楊洪的情緒反而更加沉重起來,當然,隻有短短的片刻。

這個時候,他才是所有人的指望。

楊洪很清楚,朝廷上下在此事上是什麽態度,天子寬厚,前番整飭軍屯一事,對楊家心中懷有愧疚之意,所以,在此事上,天子給了他充分的支持,甚至連和朝臣商議都沒有的情況下,就直接調動京營,讓楊洪領兵來到宣府。

這是恩德,但是,所有的恩德都是有限度的。

邊境安穩是底線,他此來是施壓,而不是真的要開戰,這一點,他和金濂都已經達成了共識。

可如此一來,有很多的手段就不能用了,而且,談判當中既要強硬,又不能太過強硬,這個分寸,可著實是難以把握。

見此狀況,楊信想了想,又道。

“伯父,我總覺得,這次談判有些古怪。”

楊洪轉過身,看著自家這個想來穩重的侄兒,問道。

“何出此言?”

於是,楊信躊躇片刻,道。

“第一點,就是關於他們的態度,讓我覺得有些奇怪。”

“伯父,和這些蒙古人打了這麽久的交道,他們是什麽性情,我也算了解,他們當中,的確有不少人懂漢文,知典籍,但是,大多數人,都是無利不起早。”

“所以,無論是打著要給脫脫不花報仇,還是追究三弟挑撥草原內亂,其實說白了,都是借口而已,他們想要的,無非是好處罷了。”

“但是到現在為止,他們天天吵著要大明把三弟交出去,可索要好處的事情,卻隻字不提,這並不符合常理。”

聽了這番話,楊洪的眼中也閃過一絲疑惑,不過轉瞬即逝,似乎是想到了什麽。

隨後,他轉過身,猶豫了一下,但是到最後卻沒多說什麽,而是直接道。

“走,去驛站見金尚書!”

“深夜叨擾,實在不好意思。”

不多時,楊洪帶著楊信來到了驛站當中,對著麵前的金濂施了一禮,歉意道。

金濂也沒有想到,這個時候二人會來,看著仍舊著甲的伯侄二人,他苦笑一聲,道。

“侯爺和楊將軍夙興夜寐,日日在城中巡查,辛苦的緊,有事自然是隨時來都可,沒什麽叨擾的,二位請。”

因是突然前來,沒有提前準備,所以,隻能備上白水和一些簡單的糕點,不過所幸的是,在場也沒有人在意這一點。

進了廳中落座後,楊洪便提起了來意,並將剛剛楊信所說的話,又說了一遍。

聽完之後,金濂也皺起了眉頭,不過,他也並沒有多說什麽,沉吟片刻,他轉向楊信,道。

“楊將軍,除了這一點,你可還注意到了別的什麽蹊蹺之處?”

於是,楊信便繼續道。

“有的,除了他們態度上的強硬,還有就是,這次這幾個部落的要求,未免太一致了些。”

看著金濂疑惑的樣子,楊信繼續解釋道。

“如今脫脫不花和阿噶多爾濟皆已身死,韃靼內部處於群龍無首的狀態,這種情況下,如果說各部想要討要好處,或者有少數忠心之輩,想著為舊主報仇,所以到大明來要人,尚還算能說得通。”

“但是無論如何,這幾個部族,都應該是各自為戰才對,哪怕他們同時前來,但是,總歸不可能是一條心,可如今這幾個部族,卻都咬死了,隻讓大明交出楊傑,這並不正常。”

“還有就是,喀喇沁部和翁裏郭特部為何會突然興兵前來?”

在宣府鎮守多年,應該說,對於各個部族,尤其是草原上的一些大部族,楊信還算是了解的。

相對而言,金濂知道的就比較少,不過,在楊信的敘述之下,他似乎也隱隱想到了什麽。

不過,楊信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他隻是繼續分析道。

“且不說這兩個部落,如今正在爭奪汗位,為何會突然聯合起來,單說是時間上,未免趕得太緊了。”

“就在不到半個月前,他們才剛剛遣使前來,就算是真的想要大明交出楊傑,至少,也該等朝廷有了結論再說。”

“可是如今,談判都還剛剛開始,這兩個部落,就急著大軍壓境,這不符合常理。”

“除此之外,便是兵力上……”

略停了停,楊信站起身來,四下打量了一番,才忽然想起來這裏不是在他的副總兵府,沒有地圖可以指著,索性,他便直接用手比劃起來。

“宣府乃是不亞於大同的邊境重鎮,常駐官軍兩萬餘人,一旦戰事起,更是可以隨時從各處關隘抽調兵力,就算不談總兵大人從京營帶來的兩萬大軍,單是城中官軍,也不是這兩部聯合起來的一萬三千人能夠攻下的。”

“既然如此,那麽,這兩部的首領,陳兵在宣府城外,又到底想做什麽?”

這便可以看出,為什麽楊家四子當中,隻有楊信被視為是楊洪的接班人了。

剛剛的這幾點,鞭辟入裏,思維清楚,一看就是心思極為縝密的人,才能注意到的東西。

讚許的看了一眼楊信,金濂沉吟片刻,對楊洪問道。

“楊侯,剛剛楊將軍說的,你有何看法?”

相對而言,楊洪似乎更加謹慎,看了一眼楊信,他開口道。

“這幾個地方,的確令人生疑,談判條件上,本侯爺傾向於覺得,他們是想要求得好處,並不是真的想要大明交出楊傑,但是,他們遲遲不肯提出條件,確實是一樁奇怪的事,當然,也有可能是他們覺得時機不到。”

“至於各部落聯合上,之前我們便猜測過,這背後可能有瓦剌的影子,隻是不知道,也先究竟用了什麽樣的計策,又對他們承諾了什麽,所以目前來看,本侯還是覺得,應該先探明這些部落到底想要什麽,如此才能有的放矢。”

“現在也隻能如此了。”

金濂點了點頭,卻並沒有多說,隻是道。

“朝廷那邊,剛剛來了公文,傳命諸邊,嚴加防範,不可令虜賊有可乘之機,這段時間,城中防務,還需楊侯多多操心。”

“應該的!”

楊洪見狀,也就順勢站了起來,道。

“這麽晚了,打擾金尚書休息了,沒有旁的事,本侯就先回去了。”

”楊侯稍待……”

金濂同樣起身相送,二人各行一禮,便要告辭。

然而,就在楊洪轉身想要離開的時候,金濂卻似是突然想起了什麽一樣,道。

“還有一樁事,近段時間以來,邊境各處逃役嚴重,如今邊境局勢緊張,本官已經向朝廷上奏,希望陛下能夠允準,令有罪,逃役之人進入官軍當中,準其戴罪立功,若有人能夠在戰場上立下功勞,可以考慮功過相抵。”

話音落下,楊洪的身子僵了僵,隨後,他轉過身看著金濂,目光複雜,片刻之後,楊洪輕歎一聲,抱拳再行一禮,道。

“多謝金尚書。”

金濂沒有多說,隻是默默地回禮,隨後,二人便各自散去了。

目送著楊洪離開了驛站,金濂卻並沒有回去繼續安歇,而是來到廊下,望著天空中的月色,久久無言。

直到不知道過了多久,夜涼如水,寒露漸起,外頭忽然有人來稟報道。

“尚書大人,剛剛城門處來報,有一小隊人馬出城了。”

“我知道了……”

聽到這個消息,金濂深深的望了一眼城外,隨後,他轉身回到房中,提筆寫了一份密信,仔細的用蠟封之後,遞給了旁邊的人,道。

“和往常一樣,八百裏加急,送宮中!”

…………

與此同時,英國公府中。

張輗和朱儀相對而坐,可以看得出來,張輗的情緒還不錯,道。

“果然不出國公爺所料,這次天子的這出戲,演的還真是不錯,如今,朝野上下都在議論,覺得此事尚未結束,都在想著,該如何勸諫陛下徹底熄了開戰之念。”

“不過,這回這些言官們,倒是學精了,遞上去的都是密疏,倒是少了幾分熱鬧可看。”

雖然說,到了最後,張鎣,李錫二人都是平調出京,但是經此一事,言官們到底還是收斂了不少,不再繼續傻乎乎的在朝堂上鬧事了。

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邊境如今有大軍壓進,天子雖然被勸住了,可隻是礙於種種因素而已,打心底裏,天子還是有開打的想法的。

所以,這段時日以來,朝堂上對此事的議論,時刻都未停止,言官們上的是密疏,內容外人自然是看不到的,但是,誰往宮裏遞了密奏,這還是能夠查到的。

畢竟,無論是明奏還是密奏,照例還都是要送通政司的,不過區別在於,明奏通政司要留副本,密奏則隻錄上奏人和時間,以備查詢之用。

再加上言官們到底還是靠名聲吃飯的,雖然看不到別人的密疏寫的是什麽,但是不妨礙他們自己吹噓出去,所以一來二去的,朝堂輿論這段時間還算是熱鬧的緊。

當然,這些對於張二爺來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這回終於罕見的提前“猜到了”朝堂的下一步發展,這種感覺很奇妙,雖然說,目前來看還沒有帶來什麽實質性的好處,但是,卻讓張二爺一改之前的頹廢,變得信心十足起來。

看到張輗的樣子,朱儀也笑了笑,道。

“可惜,還是出了些意外,最後被大宗伯擋了下來。”

“那日朝會之後,我去大宗伯處問了問,他老人家,事先對此事並沒有太過關心,是後來才反應過來。”

“不過如此也好,若是一幹重臣都一言不發,天子這場大戲,反而才唱不下去。”

“現在的火候剛好,如果之前我們猜的不錯的話,那麽接下來,等消息發酵一段時間,傳到了邊境後,天子就該想法子‘認輸’了。”

“到那個時候,就是我們發揮作用的時候了……”

“當然,在此之前,太上皇那邊,也得稟明情況,不然的話,鬧得他老人家誤會了,就不好了。”

張輗點了點頭,道。

“國公爺考慮的一向周全,請國公爺放心,這麽久都等了,老夫不缺耐心,一定不會魯莽行動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