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老百姓的認知當中,天子寶璽,就是所謂的禦璽,就是放在皇帝案頭,隨取隨用的印信。
但是實際上,真正的禦璽,無論是保存還是使用,都有著嚴格的規製。
在朝廷的正式規製當中,禦璽稱之為禦寶,共有十七枚,分別用於不同的場景下。
通常情況下,宮中有專門的司寶女官,負責禦寶的日常保存,但是,司寶女官僅負責保存,並無取用的權力。
真正有用寶權力的,是外尚寶司,和內宮當中的尚寶監不同,外尚寶司,是正經的朝廷衙門,其中的官員也是朝廷命官。
聖旨在下發的過程當中,如果是一些日常循例的政務,譬如說一些誥敕文書,像是吏部京察的公文,兵部武選的貼黃簿,戶部的核算公文,在得到皇帝朱批之後,會返回各衙門。
各衙門重新整理好之後,帶著有皇帝朱批的奏疏,到尚寶司申請用寶。
尚寶司在確認朱批之後,書寫揭帖,入宮至尚寶監,尚寶太監拿到揭帖之後,赴禦前請旨,得旨意後,至司寶女官處,取出對應應當使用的禦寶。
隨後,尚寶太監奉禦寶至奉天門外,交給尚寶卿,由尚寶卿在已經寫好的聖旨上用寶,每次取用,尚寶司需編製勘合,分書兩份,一份留尚寶司內,一份交由尚寶監保存,以備查驗。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真正重要的,其實並不是落於紙麵上的那枚璽印,而是在這用寶的整個流程當中,從皇帝朱批開始,到尚寶司揭帖,準用旨意,用寶勘合這一係列的用寶痕跡和參與其中的官員,女官,內宦。
這也正是皇帝中旨的效力會大打折扣的原因之一,一般情況下,中旨是由皇帝所寫,然後直接命尚寶監取用禦寶,整個過程當中,外尚寶司不曾參與,自然,也沒有留存的朱批,揭帖,勘合等物。
沒有這些,說句不該說的,事實上就難以核證聖旨的真偽,畢竟,偽造璽印雖然困難,但是如果有專精此道之輩,也並非沒有可能。
所以說,通常情況下,如果皇帝下的是中旨,或者是緊急狀況下,來不及走這麽流程,那麽為了證明聖旨的真實性,會有其他的佐證之物,例如王命旗牌,走馬符牌,調兵勘合等物。
除此之外,在使用的細節上,禦寶也有嚴格的規範。
譬如,祭祀天地,用皇帝奉天之寶,召見宗室勤王,調兵遣將,用皇帝信寶,詔諭宗親,用皇帝親親之寶,招撫外服,征發徭役,用天子信寶,誥書用製誥之寶,敕書用敕命之寶……如此種種,皆有典製。
大略而言,禦寶從名稱上,可以分為三種。
第一種是以皇帝開頭的,用於禮製性較強的內政,如皇帝奉天之寶,用於祭祀天地,皇帝親親之寶,用於詔諭宗親,皇帝信寶,用於調兵遣將,平定內亂等。
第二種是以天子開頭的,用於和疆域有關的外政,如天子之寶,用於祭祀山川鬼神,祈求邊疆安定,天子信寶,用於招撫外服,征發徭役等。
最後一種,則是既無皇帝也無天子的,一般用於專門性較強的政務上,如詔書所用的製誥之寶,敕書所用敕命之寶,賞賜臣工所用廣運之寶,皆屬此列。
所以,從理論上來講,楊俊麵前的這份聖旨,是用於冊封外國,理當用天子行寶,但是事實上,這份聖旨上,用的卻是大赦天下才會使用的皇帝之寶。
這不對勁!
楊俊眉頭緊皺,躊躇片刻,試探著問道。
“這……難道是宮中的司寶女官,或是尚寶監弄錯了?”
這個問題問出來,楊俊自己都覺得荒謬,不論是尚寶監還是尚寶司,平日裏幹的就是用寶這件事。
大明對禦寶的看管使用嚴格無比,就算是司寶女官拿錯了,尚寶監帶走之前也必定會再次核驗。
就算是兩者都疏忽了,拿錯了禦寶,可別忘了,尚寶監隻負責取寶,並無權用寶。
就算是中旨,不經過尚寶司,那麽最終真正在這聖旨上用寶的,應該是天子本人才對。
總不至於,天子也弄錯了吧?
麵對楊俊的疑問,楊傑卻笑了笑,道。
“朝廷用寶,自有典製,如此明顯的錯誤,但凡在朝中待得久一些的大臣,一眼便可辨認出來。”
說著話,楊傑眨了眨眼睛,道。
“我問二哥一個問題,如果是你,接到一份聖旨,內容是讓你即刻調兵攻入宮城,但是,既沒有調兵勘合,也沒有金銀字牌,你會怎麽做?”
楊俊想都沒想就開口,道。
“那自然是按兵不動,立刻派人去兵部和宮中核實……”
於是,楊傑又問道。
“那如果說,這道聖旨上,沒有內閣的簽押,沒有六科的副署,隻有一枚璽印,而偏偏這璽印,都用錯了呢?”
楊俊到底不傻,目光立刻就落在了麵前的聖旨上。
如果說,真的遇到了楊傑所說的那種情況,別說是調兵了,任何一個將領,怕是要當場將傳旨之人拿下,治他一個假傳聖旨之罪。
所以……
“小傑,你的意思是,這份聖旨是陛下故意做成這樣子的?”
聽到這個問題,楊傑的神情有些不自然,但是很快就恢複如常,冷笑一聲,道。
“既無內閣簽押,又無六科副署,甚至,宮中和尚寶司都沒有用寶的記錄,就算是這份東西拿到京城當中,也先又憑什麽說,這是聖旨?”
“何況,當初太上皇北狩時,也先便曾偽造聖旨,妄圖叩關,如今竟敢故技重施,陛下不治他一個大不敬之罪,都是恩寬了!”
這……還能這麽說嗎?
楊俊眨了眨眼睛,費了半天勁,才總算是捋順了這中間的關節。
當然,明白過來之後,他又想起一個問題。
那就是,就算這聖旨沒有內閣簽押,六科副署,可畢竟動了禦寶,就算能繞過尚寶司,可司寶女官和尚寶監處,肯定會留下記錄的。
可看楊傑的樣子,卻是篤定宮中也沒有記錄,難道說,天子竟然連用寶的記錄也消去了?
不對啊,凡用禦寶,必有記錄,這是規製,就算是皇帝,也不可能違背典製,消除這些記錄的。
畢竟,有記錄,就會有記錄的人,禦寶使用,要經過的人並不少,單純的消除紙麵上的記錄,並無意義。
相反的,刻意的消除用寶的記錄,反而會令人生疑。
總不可能,皇帝為了這檔子事,把涉及到的司寶女官,尚寶太監都給弄死吧……
剛剛想開口再問,他又轉念一想,這些記錄就算是有,可既然保存在內宮當中,其實和沒有一樣。
畢竟,沒有皇帝的允準,不可能有人能夠翻閱得到內宮當中的記錄。
至於說,也先等人會不會識破這道聖旨,他倒是並不擔心。
禦寶如何使用,在大明並不算什麽秘密,但是,也並不是人盡皆知的事。
如果不是對典製十分熟悉,或者在朝中曆練多年的大臣,很難一眼就看出問題。
就像楊俊自己,最一開始的時候,也沒有察覺到這份聖旨有什麽不對。
當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偽造聖旨這種事情,是要掉腦袋的大罪。
所以,楊俊壓根就沒有往這個方向去想。
也先等人,畢竟是草原部族,所以這份聖旨,想要蒙騙他們,完全足夠了。
明白過來之後,楊俊才放下心來,道。
“原來如此,陛下為了你的安危,如此籌謀,當真是皇恩浩**啊!”
聞言,楊傑的臉色變得有些莫名,片刻之後,他抬頭望著京城的方向,道。
“是啊,陛下對我,恩寬之至,粉身碎骨,難報天恩啊!”
這話中的口氣有些複雜,不過,楊俊卻並沒有聽出來,想了想,他開口問道。
“那小傑,接下來,我們怎麽辦?將這份聖旨交給孛都嗎?”
楊傑回過神來,沉吟片刻,輕輕搖了搖頭,道。
“二哥明日便知。”
“好,那我讓底下的人隨時待命……”
楊俊雖然仍有疑惑,但是,也沒有再多問,隻是輕輕點了點頭。
…………
翌日。
在楊傑的吩咐下,楊俊帶著人早早的就收拾好了行裝,一直守衛在營帳的四周。
為了看守楊傑,這處營地選在一個山坡上,從上往下看,是一望無際的草原。
可以想見,如果他們想要偷偷逃跑,在沒有任何遮擋的情況下,即便是出了營,也根本走不遠,就會被發現。
不過,好處就是,有人過來,也能清清楚楚。
日上中天,楊俊正在帳中和楊傑核對接下來的細節,營帳外便有人來報。
“少將軍,四公子,有人來了!”
聞聽此言,二人對視一眼,同時站了起來,朝著營帳外走去。
遠處,一大隊騎兵疾馳而來,楊俊粗粗看了一眼,便皺了眉頭,低聲道。
“小傑,看隊伍,大約有四五百人,不太對勁,得小心!”
不過,麵對這種狀況,楊傑卻並不著急,道。
“二哥放心,我有分寸!”
隨著遠處的隊伍越來越近,最終在營門外停下,不多時,一身蒙古貴族服飾的孛都,帶著幾個隨從走了進來。
“四公子,楊二將軍,休息的可好?”
孛都一如既往的熱情,但是,看著他的笑容,楊俊卻不由暗暗提高了警惕。
倒是楊傑,同樣麵帶笑意,拱手回禮,道。
“托閣下的福,我兄弟得以相見,自然是歡欣之至。”
說著話,楊傑一伸手,做邀請狀。
“閣下既來了,進內一敘?”
但是,這一次,孛都卻並沒有動彈,隻是站在原地,含笑道。
“進去就不必了,既然四公子已經見到了楊二將軍,不知四公子答應某的東西,什麽時候能給我呢?”
這話雖然是笑著說的,但是,口氣明顯強硬了許多。
楊俊的臉色一凜,目光暗暗落在營外的數百騎兵身上,輕輕吐了口氣。
他果然沒猜錯,這個孛都,果然來者不善!
見此狀況,楊傑也收斂了笑意,道。
“閣下未免太著急了吧,昨夜,閣下不是剛剛將二哥帶來的所有人,都搜過一遍了嗎?”
“若是真的有閣下想要的東西,豈不早就拿到了?”
聞聽此言,孛都臉上的笑意不變,繼續道。
“四公子手頭沒有無妨,我此次前來,便是來帶人的,外頭有五百騎兵,可以護送四公子的人,去將該取的東西取回來。”
“昨日那位將軍呢?我已滿足他的要求,讓他見到了四公子,現在,該是他履行承諾的時候了。”
在場眾人當中,皆著甲胄,即便是瓦剌兵士,也裹得緊緊的。
唯有楊傑一人,著儒生大袖巾冠,身披著厚厚的大氅,外罩皮毛披風,凜冽的北風刮過,卷動衣袂翻飛,卻讓他清淡的聲音,莫名顯得同樣有些冷冽。
“那,若是我不願意交人呢?”
孛都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道。
“四公子,你別忘了,這是瓦剌,不是大明!”
在場的氣氛頓時變得緊張起來,楊俊和一眾部將都不約而同爾等將手按在了長刀的刀柄上。
但是,楊傑卻依舊冷靜,他抬頭望著孛都,臉上浮起一絲玩味,道。
“閣下說得對,這是瓦剌,不是大明,可那又如何呢?”
“我沒記錯的話,瓦剌做主的,似乎不是閣下吧?”
“或者說,我如果真的不願意交人,閣下打算怎麽做呢,是靠身邊的這幾個人硬搶,還是,帶著你那五百人闖營?”
“楊傑!”
這幾句話下來,孛都的臉色肉眼可見的變得鐵青起來,怒聲道。
“你到底想做什麽?”
這副樣子,看的一旁的楊俊一頭霧水。
他發覺自己的腦子有些不夠用了,昨日的時候,孛都過來時,對他們雖然是假熱情,但是,他明顯能夠感覺到,孛都對楊傑的態度有所不同。
隻不過,這可能涉及到什麽隱秘,再加上時間也緊,所以,昨夜楊俊便沒有細問。
這怎麽現在,二人突然就翻臉了呢?
還有,這裏不是瓦剌的地盤嗎,剛剛楊傑說的話又是什麽意思?
硬搶?闖營?
以孛都的身份,有必要這麽做嗎?
眼下的場麵,可著實是讓楊俊有些糊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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