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道聲音,在場的老大人們都有些恍惚。

要知道,自從永樂以後,朝廷由亂轉治,文臣的勢力便開始逐漸的崛起,其中一點最主要的標誌,就是漸漸把持了議政權。

倒不是說,不讓武臣參與政務,而是因為,在邊境長期安穩的情況下,基本上大多數的政務,都由文臣來參與和決策,武臣基本上沒有幹預的空間。

但是與之相對的,則是在涉及到兵事的政務上,文臣卻能夠插的上手。

再到後來,隨著老一輩戰功卓著的勳貴漸漸凋零,尤其是在張輔死後,文臣的勢力全麵崛起,勳貴武臣,雖然在朝堂上仍然有一席之地,但是,在具體的政務討論當中,聲音已經很小了。

不過今天,卻出現了奇怪的場景,那就是,一幹文臣被晾在一旁,反倒是武臣這邊,一個接一個的出麵。

而且,這次出麵的,在朝堂上的地位說重不重,說輕也不輕。

都督同知武興!

和張輗一個官職,但不一樣的是,武興並非出身勳貴世家,而是底層軍戶靠戰功爬上來的。

當然,不可避免的,在這個過程當中,武興也投靠了京中的勳貴,而他的背後,是這段時間以來,一直在朝堂上存在感很低的,定國公府!

相較於英國公府和成國公府,定國公府在朝中的存在感一直不高,一方麵有早年間在鬥爭當中失敗的原因,另一方麵,定國公府似乎也習慣了這種低調的日子。

圍繞著定國公府,近些年來其實就兩件大事,頭一件是勢力的進一步縮減,這說起來要和冊封李賢為豐國公。

當初,李賢還沒有被晉封為國公時,不過是普通的侯爵而已,和他一樣的,還有不少因為在靖難當中主動投降而被冊封爵位的勳貴,被老牌的燕王府班底和勢頭正盛的北征勳貴都不怎麽瞧得起。

所以,這幫人抱團取暖,慢慢的就聚在了定國公府的周圍。

雖然說,定國公府甚少在朝堂上發聲,但是,畢竟國公的爵位擺著,勉強也可當一個旗幟來用。

當然,實際上起作用的次數有限也就罷了。

但是不管怎麽說,總歸各家算是抱團取暖,互相扶持,定國公府也從中獲利不少。

從這個角度而言,定國公府應該還是看重和這些勳貴之間的聯係的。

可是,這種關係畢竟鬆散,沒有太強的利益牽連,所以,在李賢受到天子抬舉,被冊封了國公之後,原本聚在定國公府周圍的勳貴,就漸漸分裂成了兩派。

一派仍舊跟著定國公府與世無爭,另一派則跟豐國公府親近。

別看李老公爺年紀又大,身上戰功又不算多,而且在朝堂上,很多時候膽魄也不夠。

但是,有他的存在,很大程度上,能夠安撫一眾老牌勳貴。

要知道,如今範廣,楊洪等一幹勳貴在京中漸漸把持實權,再加上之前成國公府,英國公府遭受冷落,不少勳貴對此十分不安。

知道內情的,曉得是因為這兩家公府暗中向著太上皇,在和天子較勁,但是不知道內情的,難免覺得,天子刻意的在打壓勳貴。

尤其是土木之役當中,天子重用文臣,甚至連京營提督大臣的職位,都交給了於謙,這種種舉動,很容易讓人多想。

這個時候,豐國公的作用就體現出來了!

他作為一個二世祖,在朝中的人脈關係一直很好,天子晉封他為國公之後,雖然一直沒有讓他領兵,但是,身上卻始終掛著一個南京中軍都督府都督的官職。

除此之外,像是各種祭典,冊典,大朝,需要有重臣出麵獻冊,代祭的時候,都是由李老公爺來做的。

這玩意看著虛,但是卻好用,畢竟,能夠代表天子參加祭典,本身就是一種信任和榮寵。

何況,這些事情,本身就是能夠帶來好處的,每次代祭,天子必然會有豐厚的賞賜當做慰問。

與此同時,李老公爺這麽辛苦的奔忙,偶爾有些小小的請求,天子自然也是無有不允。

勳貴們誰家後輩犯個錯,出個事啥的,萬一要是鬧到了禦前,都還得靠李老公爺說情。

可以說,有李賢在,勳貴們在麵對文臣的時候,就仍然保持著很強的優越感。

這就是這位豐國公的作用,所以實際上,李賢隻是在朝政當中鮮少出現,但是,在朝堂上的存在感卻並不低。

所以,有人轉投豐國公府,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事了。

但是,理所當然歸理所當然,這對於定國公府來說,卻毋庸置疑不是一件讓人感到高興的事。

按理來說,作為世代公府,麵對這種舉動,怎麽著定國公府也該有所表態。

但是,沒有!

定國公府就好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該過日子過日子,該低調低調,對於朝堂政事,依舊毫無興趣。

這算是第一件大事,起因是李賢,定國公府算是被動承接。

但是,這第二件事,則是近些年來,定國公府罕見的在朝堂上正麵發聲的一次。

那就是,前段時日,朝堂上對於整飭軍屯爭執不下的時候,定國公府聯合永康侯府,隆平侯府三家,主動清丈自家田畝,並願意無償歸還朝廷,算是徹底打破了僵局,直接助推了整飭軍屯章程通過了朝議。

為此,天子特恩,對定國公府厚加賞賜,以至於,當時朝廷之上,不少人覺得,定國公府要趁勢而起。

可是到了最後,一切塵埃落定,定國公府依然維持著低調的作風,對於朝堂諸事,很少參與其中。

以至於,很多大臣都快忘了,朝廷還有這麽一座公府存在。

而武興,恰恰是定國公府,在軍府當中,為數不多的高級武臣之一。

他這個時候主動參與此事,意在何為?

在場的一眾大臣皺著眉頭,不由瞪了一眼站在一旁心虛不已的兩個兵部侍郎。

按理來說,這種涉及軍府的事情,由兵部出麵挑大梁,他們這些人從旁輔助,是最為合適的。

可偏偏如今,兵部尚書於謙不在京師,剩下這兩個侍郎,一個比一個的年輕,不然豈會讓這幫武臣搶了風頭?

眼瞧著天子聽了武興的話之後,麵色漸漸變得溫和起來,一幫老大人知道,不能再繼續猶豫下去了。

不然的話,一旦天子開了口,這件事情,他們就徹底沒有插手的餘地了。

躊躇片刻,依舊是王文率先上前,開口道。

“陛下,軍府積弊經年累月,不可不徹查,但是,此事也的確幹係重大,不可操之過急。”

“何況,如今兵部尚書於謙,刑部尚書金濂二位大人,皆奉旨出京辦事,僅憑軍府,恐難以徹查清楚。”

“但是,張同知奏疏已上,若不察查,恐令朝廷上下流言四起,故而,臣以為,可暫命大理寺,中軍都督府,都察院聯合清查奏疏中涉及之人,至於徹查軍府上下,可待於謙,金濂二位大人回京之後,再詳加商議。”

這話,王文說的頗是謹慎。

要知道,按照天子的意思,肯定是想將此事按下不提的。

但是,問題就在於,在場的老大人們,是不想按下的。

這才是他們遲疑了這麽久,一直猶豫不決的原因所在。

從社稷朝局的角度來說,整飭軍府,澄清風氣,肯定是有利的,如果說整飭軍屯是急務,是為了安穩各地官軍,讓他們都能最大程度的維持生計,領到餉銀。

那麽,整飭軍府,就是從根子上,去改變如今軍中的現狀。

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五軍都督府,作為大明官軍名義上的最高機構,其中風氣不正,貪瀆庸弱,底下必然是有樣學樣,各種虛報軍功,吃空餉,欺壓官軍的行為,層出不窮也就可以理解了。

這是一個大前提,而且大概率,這也是天子沒有直接將此事否決的原因。

整飭軍府是要的,但是,誰來整飭,什麽時候整飭,是否能夠成功,才是最關鍵的問題。

現如今的殿中,他們這些人,實際上就是在這一點上,產生了分歧。

張輗和朱儀為代表的勳貴態度很明確,現在就是整飭的最好時機,由張輗牽頭,朱儀從旁輔助,憑借兩大公府多年的底蘊,一定能夠將此事辦的妥善。

天子呢,因著邊境局勢的緣故,遲疑不定,想要拖延一番,與此同時,或許也不想將此事交到張輗的手中。

至於文臣這邊,為了打消天子可能有的念頭,也是傾向於現在動手整飭軍府,但是,他們同樣在猶豫,要不要將此事交到張輗的手中。

所以說,各方的態度不同,各有契合也各有分歧,便成了現在這種狀況。

王文的態度,基本上也是現在大多數文臣的態度,先查著,這件事一旦動起來,便可以牽製天子動兵的心思,至於主導權,暫時先不交出去,等到於謙回京,兵部有了主事人,其他各方的力量,也自然能夠釋放出來。

但是這種方法,顯然並不能令天子滿意,而且,不單是天子,一眾勳貴武臣,顯然也十分不滿。

寧陽侯陳懋直接了當的道。

“軍屯事務繁雜,如今邊境各部又在鬧事,於少保和金尚書一時之間,恐難返京。”

“難不成,他們回不來,就一直拖著不成?”

“此事乃軍府之事,即便是要查,也該由軍府主導,最多也就是兵部,都察院從旁協助便可,幹大理寺,刑部何事?”

說著話,陳懋轉身拱手道。

“陛下明鑒,軍府掌天下軍旅之事,負責天下衛所管理,事關重大,然則,自土木之役後,各府掌印官空置已久,若非如此,其中官員豈敢消極貪瀆?”

“故此,無論是要徹查清楚,還是為澄清風氣,選授軍府掌印官,皆需盡快。”

這番話,直接把目的挑明了。

倒也符合陳懋的性格,這位老侯爺雖然自從上次鎮南王一案之後有所頹靡,但是,到底是戰陣之人,骨子裏的性格,是改不掉的。

然而,論嘴皮子,在場的文臣們,明顯才更擅長。

見陳懋撕下了最後一層遮羞布,對麵的老大人們不僅沒有驚慌,反而輕輕鬆了口氣。

隨後,相互對視了一眼,內閣首輔王翺出言道。

“侯爺此言差矣,兵部掌天下武衛官軍選授、簡練之政,軍府官員,自然也屬兵部管轄之內,何況,如今軍府風氣不正,侯爺等人亦出身勳爵武臣之家,由軍府自查,何以保證公正?”

“唯有令兵部主導,軍府協同,都察院參與,如此方可保證最終結果,能令朝野上下滿意。”

這話說的倒是沒錯。

按照典製,五軍都督府負責的是軍隊,兵部才是負責武官的選授,考核。

但是這僅僅隻是名義上而已,實際執行當中,兵部選官的權力,其實更多的集中在衛所當中。

五軍都督府實際上,是不受兵部控製的,一般情況下,如果不是天子直接中旨任命,需要底下舉薦三品以上的軍府官員的話,推舉二人,一由兵部推舉,一由軍府推舉。

至於考核,正常情況下是由兵部主持,但是,五軍都督府及錦衣衛正三品以上官員,自陳功過,呈送上裁,兵部幹預的餘地非常小。

所以雖然典製上來說,隻要是武臣,兵部皆有管轄之權,但是,實際當中,軍府官員的考核,往往取決於掌印官的評價和天子最終的決斷。

可是,麵對王翺的說辭,陳懋一時之間,想要反駁,卻也不知道該從哪說起。

他總不能說,多年慣例,都不是按典製執行的吧。

如此一來,說不準對方還會反過來要求,要按照典製來辦。

不過,就在這個時候,一旁的朱儀卻忽然道。

“陛下,臣也覺得,幾位大人說的有理,於少保不在京師,由軍府一方自行整飭,恐獨臂難支,既然如此,臣以為不妨將此奏疏擱置,軍府上下官員,臣和張同知,武同知,王同知等人都可下來安撫。”

“如今邊境局勢緊張,戰事一觸即發,當此之時,正該整軍備戰,不可大動幹戈,宣府如今雖有昌平侯坐鎮,但是官軍仍有不足,故而,臣覺得應當再調大軍三萬,馳援宣府,如此,方可保邊境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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