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草夢寐

卻說方家三夫人與小姑子敘過離後別情,鄭重摸出一本冊子來遞給方氏:“原本要差人送來,這次我來了正好帶來,你交給姑爺,叫他好生琢磨,應該對這次會試大有裨益。”

方氏翻開瞧一瞧,道:“這是誰的文章?”

方三夫人宋氏笑道:“此乃朝中幾位有可能主考大臣喜好的文風,這位王大人喜好學子能事實論證,有的放矢;而這位龐大人則喜歡舌燦蓮花,一片錦繡;這位蔣大人則是二者兼顧,隻看他當時心情;還有這位包大人,則是喜怒無常,誰也琢磨不透他到底喜歡什麽。他們幾人或是清貴或是權貴,但有一個共性,他們都是皇上麵前紅人。往年都是他們輪流主考,今年也猜不透是誰,所以為了萬無一失,公公花重金使人搜羅他們各人所好之文章,歸成一本,讓你三哥在家細心揣摩,也給姑爺抄摘一本,希望他看過能有所得。”

方氏握著本子,又驚又喜又發愁:“這倒是好東西,隻怕是我們三爺要發牛脾氣,說是什麽文章天生成,有說什麽天生我才之類的傻氣話,自以為他是天降英才呢,我們現在如果叫他投某人所好,他還不得炸毛呢?”

方三夫人道:“那就什麽也別說,隻當時我在汴京給他找得閑書,叫他沒事兒翻翻,看他的運氣了。”

方氏這裏帶著書本又裝了幾樣小吃,去書房尋柯三爺,方三夫人則抓緊時間找了陳媽媽問話,這陳媽媽跟宋氏也是熟人,宋氏也便不繞彎子,直奔主題,取出一個錦緞錢袋往陳媽媽麵前推推:“難為媽媽諾大年紀離了東京繁華地跟著小姑來著窮鄉僻壤,這是我婆婆的一片心意,感謝陳媽媽這些年的照應。”

陳媽媽推辭一番也就收下了。

宋氏便將話引到柯家各人身上,問了太夫人可好,妯娌們可好,姑爺可好等等。

陳媽媽壓低聲音道:“這話三夫人不問我,老身也準備要說給三夫人聽呢,這府裏老夫人雖然精明市儈,對我們小姐也還可得,老太爺是個不管事的,姑爺待小姐也好,妯娌們之前也還將就,不過說些酸話,少夫人曉得,我們小姐大大咧咧,也不計較,多是拿銀子堵她們嘴也就無事了。豈料他們人心不足,詭計百出,老身可是戰戰兢兢,夜裏睡覺都不敢閉著眼睛,如今三夫人來了,老身總算可以睡個安穩覺了。”

方三夫人聞言立馬奉承幾句:“幸虧媽媽照應,明兒回去定要說給老夫人聽,重重感謝媽媽!”

陳媽媽見方三夫人這般,心中委實得意,謙遜幾句,複又言道:“唉,自從今年姑爺得中舉人,柯家大房夫人王氏便更加劍拔弩張起來,起先不過爭權奪利,愛占便宜,如今竟然開始幹涉小姐房中之事,要把自己表妹塞給姑爺做小,被太夫人小姐收拾一頓暫時壓服了,卻不料她竟然屢次三番要害小姐落胎,幸虧小小姐機靈,又得了二房蘇氏夫人襄助,方才平安至今。”

方三夫人聞言不免咬牙:“這還了得,難道小姑就這般人人欺淩,柯家太夫人也不管管?”

陳媽媽言道:“兀那毒婆娘做得隱晦,我們明知道就是她要作惡,且也苦無證據,且柯太公,太夫人一向偏愛長房,隻好任她逍遙,叫人憋屈。”

方三夫人拍案道:“這還了得,不能這般便宜她們。”

陳媽媽忙道:“也是那王氏作惡心切,她害小姐不成,竟然叫她表妹去書房勾引姑爺,被太夫人察覺,罵了大爺一頓,那姐妹兩個方才安靜些。眼下太夫人似乎有所醒悟,我們小姐交換柯家賬房鑰匙,柯老夫人並沒交給王氏,據小姐猜測是要讓二夫人人掌家,小姐已經做了安排,讓那王氏這回載個大跟頭。”

方三夫人一聲冷笑:“那小賤人也不能放過,哦,陳媽媽你說說,你們太夫人平日裏有什麽愛好,或者說,她平日裏最信奉誰人?”

陳媽媽言道:“這道沒注意,柯老太爺這一支原本是柯家望族,一直但當族長之位,後來被人奪去,柯老太爺便帶了氣,閉門不出,一心教導兒子讀書光耀門楣,也不許太夫人出門交際,這村裏鮮少有人能說動太夫人。”

方三夫人皺眉:“這倒不好辦了,這附近有沒什麽庵堂或是廟宇香火靈驗的?”

陳媽媽一拍額頭:“瞧我,我們太夫人最愛施僧布道了,與柯家家庵師太靜安最是交心,每有難事,或是家有喜事,都要去問上一問,施舍香油銀錢,小姐來了也是一般,與那靜安師太甚是交好。“

方三夫人一拍手:“如此甚好!”緊著低頭跟陳媽媽一陣耳語。

一時方氏回房,方三夫人便說來此不是一日兩日,住在柯家不方便,要去鎮上尋一住所安頓仆從。方氏一再挽留,方三夫人一再堅辭,誰是親兄弟明算賬,不好長久住在親戚家裏,遠則親,近則仇!又說出來之時已經跟陳林打了招呼,這會子恐怕已經租賃好房舍了。

方氏隻得作罷,又不放心,遂陳媽媽與他小兒子陳樹陪同方三夫人一行前往朱仙鎮。

卻說柯老夫人正在房裏等著方家三夫人前來拜會,熟料方氏派人送來娘家禮物,卻說方三夫人已經去了鎮上,並說安頓好了即來拜會親家夫人。

柯老夫人一時悔不當初,不該擺架子,走了貴戚。隻是人已走,柯老夫人也沒辦法,心裏直埋怨王氏不會來事兒,竟讓貴戚走脫了。

殊不知,王氏壓根不相見方家的陣勢,她心裏又有病,要敗壞方氏,陡見方家來了這許多人等,心裏正不自在,跟哪兒思謀見與不見,豈料她還沒想清楚,人已經走了,她心裏到鬆了口氣。

柯老夫人日日等候方三夫人上門來,豈料是三天過去,貴客無影無蹤,不免氣悶。

而這三天,瑤草正一門心思訓練兩隻小丫,不見三舅母不過問一句,方氏說三舅母安頓了就來,瑤草也就罷了。

方家三舅母來後第三天,臘月十四.

這一日,瑤草帶著青果青葉黃小丫紅小丫,三人兩鵝,早起晨練,看過母親,用過早餐,便抱著習字簿與一本千家詩,去怡安堂向祖父請教學問。

如今瑤草的書法功夫已經出現端倪,千家詩也是一讀就通,隻把柯太公喜得讚不絕口:“虎父無犬女也!”

一時下課,瑤草帶了黃小丫紅小丫都祖父祖母開心,因祖母說這對家鵝恰似仙鶴,瑤草有心俯就,也不糾錯,並隨口吟出“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來附和祖母。

柯老太爺見她們祖孫說的熱鬧,不免插嘴:“來來來,三丫頭,我問你,你預備跟誰一起騎鶴下揚州啊?”

瑤草嘻嘻一笑,一手啦祖父一手牽祖母:“與祖父祖母一起,騎鶴飛遍三山五嶽,然後一起去揚州享福去。”

柯老太爺無限受用,點點瑤草鼻尖:“哼,你就哄人罷,你爹娘呢,不帶他們?”

瑤草臉紅,卻不認輸,小嘴一吧嗒,笑道:“爹爹不是要做官呢,娘親要陪著,哪有時間陪我玩兒,我還是跟祖父祖母一起騎鶴下揚州玩兒吧!”

柯老太爺撫著胡須哈哈大笑:“好好好,說得好!”

柯老夫人笑得眼裏滴出蜜來:“真是我的乖孫女也!”

瑤草又讓黃小丫紅小丫給祖父祖母瑤玉瑤枝見禮,黃小丫紅小丫十分配合,瑤草指哪兒蹭蹭哪兒,把柯老夫人哄的眉開眼笑,合不攏嘴。

柯老夫人一高興留下三位孫女兒一起用餐,午飯後沐浴著房裏熏熏暖氣,瑤玉瑤枝瑤草三姊妹一起依著熏籠聽柯太爺柯老夫人講古(故事)。

瑤草因為年紀小,聽了一陣便哈欠連天懨懨思睡,柯老夫人便讓大丫頭穀雨安置瑤草在一邊暖炕上午睡。

卻說柯老夫人正說得起勁,忽聽的瑤草大聲驚叫起來,初時,清明以為瑤草醒了,忙上前查看,卻見瑤草閉著眼睛,雙手抱著被頭,渾身發抖,嘶聲大哭,泣不成聲。

柯老夫人聞訊,忙著上前拍哄,隻聽瑤草抽抽泣泣,嘀嘀咕咕:“娘啊,娘啊,救命啊,燕子窩,燕子啊,壓著娘親了,娘親啊,弟弟啊,祖母,祖母……”

柯老夫人好容易哄睡了瑤草,回身坐下,剛鬆一口氣,不過一刻,瑤草閉著眼睛又鬧起來,雙手亂揮亂打亂抓:“趕走燕子,燕子窩,好大燕子窩,房子,房子塌了,祖母,祖母啊……”

這一次,柯老夫人心裏恐懼頓生,她毫不猶豫給了瑤草一耳光,根據經驗,柯老夫人覺得孫女兒這是撞客了,就是出門碰見鬼神,看見了不幹淨得東西的意思。

卻說瑤草醒來,已經哭得滿眼通紅,卻不自知,反是摸著臉頰,扁著嘴問柯老夫人:“祖母,孫女兒,我我我……”瑤草一句‘我犯了什麽錯了,祖母要打我?’沒說完,眼裏淚水珍珠似的滾落。

柯老夫人遣走了瑤玉瑤枝,也攆走了來探聽消息的各房人等,親自給瑤草穿好衣衫,喂了蜜糖水,慢慢哄騙瑤草:“三丫頭,告訴祖母,剛剛怎麽啦?”

瑤草皺眉,摸摸臉,搖頭不做聲。

柯老夫人摸摸瑤草臉頰:“沒關係,告訴祖母,別害怕?”

瑤草扁扁嘴:“剛剛孫女犯錯,祖母打孫女是該當的,孫女知錯了,以後再不敢淘氣了。”

柯老夫人笑道:“祖母是打了我們草兒,可不是草兒犯了錯,而是草兒做噩夢了,草兒不記得?”

瑤草懵懂搖頭,看著柯老夫人的眼神卻若有所思。

柯老夫人知道瑤草隻是短暫忘記,隻要循循善誘,一定可以記起,因鍥而不舍再啟發:“草兒在夢中說什麽燕子,又說什麽房子,祖母沒聽清楚,你能不能再告訴祖母一遍?”

瑤草皺著眉頭努力回憶,忽然臉色十分難看,哧溜一聲下地,拔腳就往廳堂而去。穀雨清明預備阻止,被柯老夫人揚手攔了,自己忙著跟上孫女步伐,卻見瑤草仰頭指著梁上燕子窩,珠淚滾滾:“扒掉燕子窩,扒掉燕子窩,燕子窩會壓塌房子,會壓著,會壓著……”

瑤草臉色十分恐懼痛苦,雙手用力互絞著勁兒,卻沒有說下去,返身抱住柯老夫人雙腿,渾身顫抖:“祖母,求求您,扒掉燕子窩罷,扒掉燕子窩,好不好嘛,好不好嘛,祖母!”

其實瑤草夢中之話,柯老夫人聽得很清楚,是‘壓著母親,壓著弟弟。’

也就是這一句,讓柯老夫人心生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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