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蘇顏來說,這次貪玩的代價有些大,她因為那個賭約,失去了全部自由,徹徹底底地成了帝君的人。

自那次鬥促織鬥輸以後,帝君便隻允許她在他看得到的範圍活動,時間短一些還不算什麽,日子久了,對她這樣性子的姑娘來說,難免憋屈,然而同帝君在一起,她又隱隱覺得很安心,再加上能吃到帝君親手做的美味,便安分守己的連自己都有些吃驚。

一日午後,閑來也無事,便攜了筆墨紙硯,在花園裏擇了個風景佳處,看帝君作畫。

桃花樹下,青玉案旁,青年男子紫袍加身,渾身好似鍍著一層清冷色澤,修長手指提筆汲墨,長發落一縷在手邊亦如墨,有微細的墨香沾染。

蘇顏立在帝君身畔看他閑閑地畫圖,隻見他幾筆勾出一個輪廓來,看樣子好似在畫人,好似還是個女人,蘇顏向來在書畫這些雅事上沒有耐心,隻看了一會兒便執了小扇去撲蝴蝶,撲蝴蝶也無聊,就又踱回帝君身畔看他畫的到底是個什麽人。

花下二人對影成雙,時間靜默似畫。

蘇顏垂頭看了一會兒,咦了一聲,張口問道:“師父,你畫的這張臉好生熟悉……”又細看了一眼,終於看明白,“這不是我嗎?”又湊得近一些,讚道,“師父畫的可真好看,比我本人好看多了。”

帝君擱下筆,抬頭淡淡道:“阿顏本就生的好看,落入畫中自然也好看。”

這句話若是喚作別的什麽人來說,蘇顏一定要將他當做“登徒子”來鄙視一番,可是經由帝君之口說出來,又總覺得這話裏完全沒有輕佻的味道。

帝君這個人一向正經,偶爾蜜語甜言說出來,總惹得人心動得厲害,蘇顏雖然遲鈍,卻也紅了臉。

像是為了掩飾尷尬,這般道:“這副畫裏師父隻畫了我一人,旁邊空著顯得多寂寞啊,若是在旁邊添個師父就好了……”說著奪過帝君手裏的筆,三下五除二添了個人的輪廓來。

帝君靜靜看著她作畫,不置一語。

說起來,蘇顏這姑娘琴棋書雖然都不濟,畫畫卻是有天賦的,原以為這副畫會就此被她毀掉,誰料她信筆一畫,雖不至於令人驚豔,卻也不至於讓人覺得寒磣。

帝君心道,還算看得過去。

隻是,在畫出一個青年英挺的輪廓出來之後,卻沒有往裏麵填眼睛鼻子,五官全都空在那裏,白袍少女躊躇了一會兒,有一些傷感地放下筆,對紫袍青年道:“這樣一畫,倒是忽然意識到,師父是個什麽樣子,我好似一直都看不大清。”目光落到他臉上,有一些虛無。

又迷茫道:“可是怎麽會看不清呢……”

剛把筆放下,手還未收回,就被一隻微涼的手穩穩抓住,略微顫了顫,便被那隻手拉著,往前送去。

帝君就那樣將她的手握著,拉到自己麵前來。

蘇顏的心剛剛因為帝君的這一舉動而提起來,就聽到他如同清淺細流的聲音:“阿顏不是看不清為師嗎?”將她的手放到臉上,輕輕道,“為師便是長這個樣子。”

心略略提著,意識到自家師父的意圖,心中其實大大猶豫了一陣子,可察覺到自家師父是認真的,便鼓起勇氣摸上他的臉。

從眉毛,到眼睛,再到鼻子,嘴巴。

凝神屏息,一點一點通過手來感知他的模樣。

不知為何,她自醒來那天開始,心中總有一種漂浮不定之感,好似坐在一葉扁舟之上,四周有濃濃的霧氣環繞,隻聞水聲,不見前路。

她好似要隨流水漂去什麽地方,卻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而自己身邊應該有什麽人,可是四下環顧,卻空無一人,就連風聲都吝嗇片刻的相陪,回應她的隻有無邊空寂。

什麽都是涼的,冷的,並不具體,卻徹骨。

此時,手接觸到真實的溫度,便由不得人不去留戀,那種感覺很微妙,好似是這裏唯一可以握住的東西,它不會消失,它會長久留存。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

回過神來時,忙縮回手去,又聽到男子這般問:“阿顏,為師可是你想象中的樣子?”聲音冷清的很動聽。

她怔著,樹下花影搖顫,兩三枚桃花落到青年的肩頭,停留著不肯離去,借著花影,她將他又一次細細地打量,經行的風好似要帶走什麽秘密,可是她怎能讓它將秘密帶走?隻有這次,絕不。

張了張口,剛想說話,某個強烈的念頭卻忽然揪緊了心,而蓄了許久的緊張隨之而來,呼吸漸漸急促起來,額上細密的汗珠一顆顆往外冒。

那張傾過她一顆心的臉,在時光裏一點點清晰起來。

花正飄香,桃色也正濃,青年一襲寬袖紫袍,渺遠的眉目,狹長的眼,眼裏清清淺淺的流光,少了彼時的寒涼,多了幾分暖意。

蘇顏一時之間覺得頭腦發暈,好似再差一點便要暈過去,手不由得撐住麵前的桌案。

大約是察覺到她的異樣,帝君立刻站起身子,將她扶至麵前,微涼的手指探到她額上,皺眉問道:“阿顏,可是哪裏不舒服?”

莫非她的身子已經無法承受回雪陣造成的負擔了嗎?畢竟已經曆了幾重夢境,就連他都有些吃不消,何況是她的體質——如果是這樣,若不盡快帶她出去,後果不堪設想,隻是,他等的時機一直不出現,他便也隻能等下去。

正在思慮,就感覺到一隻手抓住他的手臂,力道不大,卻是在用力抓緊,心裏一驚,便看到麵色蒼白的女子,正仰臉望向他,眼光已不似先前那般虛無,卻多了些距離,隻聽她輕輕喚了聲:“上神……”

帝君的心一緊,扶住她的肩問道:“阿顏,你方才喚我什麽?”

少女似乎縮了縮身子,又喚了一聲:“上神。”茫茫然地問,“上神,你如何在這裏?”疑惑道,“這裏又是哪裏?”

帝君的心沉了一沉。

這丫頭究竟是恢複記憶了,還是又一次失了憶?若是後者,事情就又變得棘手……

看到他沉默不語,蘇顏忍不住伸出五指,朝著他晃了晃,道:“上神在想什麽?”又自言自語一般說,“奇怪啊,仔細看看這裏不是紫微宮嗎?”又道,“方才我還在同龍二吃茶,怎麽忽然到了這裏,奇怪啊奇怪……”臉上也是一副奇怪的樣子。

帝君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

過了一會兒,他老人家涼涼發問:“阿顏覺得騙為師很好玩嗎?”眸光冷了冷,接著道,“說吧,打算玩到什麽時候?”

隻見麵前姑娘的身子不動聲色地晃了晃。

彼時,春色正好,花鳥喧鬧,一枚桃花瓣乘了風,顫顫巍巍落到白衣少女的頭頂。

少女總算憋出一個笑來,訕訕道:“師父火眼金睛,明察秋毫……”又極端無奈地垂了腦袋,捏了裙角,認罪道,“徒兒知錯。”語氣裏卻有些不情不願。

在蘇顏印象中,紫微帝君一向從容,就像深井之水,很難興起波瀾,這麽多年,她還從來沒有見過他著急的樣子,方才一刹那恢複記憶,聽到他的問話,卻知道此神也有著急的時候,這對她來說是件新鮮事,原本想趁此機會騙他再多慌一些,不知道究竟是自己演技不佳,還是此神過於深不可測,竟這麽快便被識破,不由得訕然,心裏暗歎,果然薑還是老的辣。

正等著帝君衝自己發火,卻突聽頭頂一聲輕微的歎息,一隻手將她頭上的花瓣拂去,輕輕道:“還有力氣同為師開玩笑,不錯。”

蘇顏一時不明白帝君是不是在誇她,有些不知道該稱謝還是該接著道歉,正在糾結,又聽帝君道:“隻是下次莫再如此。”淡淡道,“為師也有怕的時候……”

這句話聽的蘇顏胸口一緊,目光慌亂地找尋到帝君的臉,看到他麵容清寂,雖然仍舊無甚特別表情,可是舒展的眉目裏,卻藏著些許寵溺。

蘇顏知道,她方才是真的嚇到他了,心內不禁一暖,又想到這些日子帝君對她的照顧,就更是感動。

她原本以為自那以後,她再不會為他動心,至少不會再愛他。

他們的緣分早在兩百年前便被某種殘酷的力量斬斷,她其實未曾想過有朝一日會同他坦然相對,心裏也總歸會有一些隔閡,就算不會成為見麵不識的路人,也會像許許多多悲哀的故事裏的男女那樣,她的心是化成灰的錦緞,在塵灰裏,又怎會開出花來?

然而她錯了。她一直以為她與他應得是那句佛語,緣起即滅,緣生已空。她本是個沒有什麽位分的小仙,而他是執掌日月星辰的帝君,一朝錯過,便永生不再見。

然,那句佛語說的是眾生執念裏的虛妄,這樣道來,他與她的執念都是虛,在愛情裏,他們隻是一對普通的男女,緣起緣滅,不過是鏡裏花。

如果要說那是朵什麽花,許多年後的她想,她們的緣分,該是朵空起花,空起之花,沒有什麽憑依,就連成灰的錦緞裏,也照開不誤。

望著花下的男子,蘇顏輕輕吐出一口氣來,眼睛閉了片刻,將手輕輕地握了握,覺得胸中是充盈的歡喜——她喜歡的人就在她麵前,她覺得很喜歡。

心中生了這個念頭,便毫不猶豫地湊上前去,將帝君環腰抱住,頭埋在他胸前,用力道:“師父,阿顏以後再不騙你了。”又道,“也再不要跟你分開了,永遠也不要。”

良久,一個力道倏然將她收地很緊,她聽到帝君的心跳,就響在自己耳邊,男子的聲音低沉動聽,一如往日,卻隻說了一個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