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落音穀開始飄雪,這是今年的初雪,天地間好似除了落雪聲,便再無其他聲響。就像這場安靜的雪一樣,落音穀主的歸來也是悄無聲息。

蘇顏受了紫微的打擊,一直閉門不出,意識到自己身處落音穀時,已是晚飯時分。

蓮青過來喊她她才恍然,怪不得這房間的布置有些熟悉——這個房間,不正是她從前住過的那一間?不僅桌凳的擺設未曾變過,就連她嫌棄原本掛在牆上的山水圖,而堅持換上的那副美人出浴圖,此時都安分守己地掛著,並沒有因她的離去而被卸下來——由此可見,扶蘇這個人著實重情。

提起蘇顏對扶蘇的印象,隻用一句話就可以形容,那就是這人長地忒禍害眾生了些。

天界也算是個產美人的地方,蘇顏也自認是個懂得欣賞的人,在入得了她眼的一眾仙人裏,端莊持重者有之,風流俊朗者有之,邪魅妖嬈者亦有之,隻是像扶蘇這般端莊中透著一股風流,俊朗裏又摻著一股邪魅的仙人,卻是少有的。

民間詩有雲:“山有扶蘇,隰有荷華。”該詩以扶蘇荷華起興讚男子美貌,想來若是凡人見過這位以扶蘇為名的公子,還不定要多瘋狂地寫詩來描繪呢,隻是扶蘇公子避世好幾萬年,品性非常人可攀的高潔,所以世人少有一睹他絕代風華的榮幸。

而蘇顏萬分有幸,和他共同生活過一年,因此在飯桌上見到那姿容絕世的男子時,她整顆心都充盈著一種得遇故人的暖洋洋。

飯桌上,紫微同扶蘇寒暄了一番,正要開口向雙方介紹,蘇顏已熟絡地向身穿月牙白錦袍的公子招呼:“我說阿蘇啊,聽說你早些時候病了,如今可是好透了?”

坐她對麵的扶蘇溫和一笑:“難為你這丫頭還惦記著,我這身子已無大礙,尤其是最近,都要趕上你的好胃口了。”

蘇顏嘿嘿一笑,道:“阿蘇,你這麽瘦,該多吃一些。”說著為他碗裏添了塊肉。

扶蘇道:“阿顏,早就跟你說過,公子我比你年長好幾輪,你要稍微尊敬公子我一些,怎麽還能‘阿蘇’‘阿蘇’的叫我?”雖然這樣說,眼睛裏的笑意卻沒有減。

蘇顏吐吐舌,語調輕鬆:“叫順口了嘛。”

扶蘇歎氣,表情上帶了些許寵溺:“天上地下隻有你敢這麽叫我。”

紫微放下筷子,饒有趣味地看著二人的一來二去,終於挑了這個時機,幽幽打破他們之間的和諧氣氛:“你們認識?”

扶蘇微愣,片刻後才想起,那些同蘇顏有關的記憶,這位帝君已經不剩分毫。他不禁在心裏暗慮,早該斷絕關係的二人,何時又碰到一起了?這樣想著,已聽到蘇顏搶先答:“很久以前我在阿蘇這裏住過一陣子,自然認識。”

“……阿顏,你還真是朋友遍天下。”紫微說著,選擇了手邊的醋溜白菜落筷。

“子陵君,此番下界,可有要事?”扶蘇在這時轉過臉問紫微,蘇顏對他口中叫出的名字有些陌生,想了半天才想明白過來,那子陵興許便是紫微帝君的名諱了。她以前一直覺得紫微這個名字過於陰柔,實在不適合用來稱呼男子,如此看來,卻是自己淺薄無知了。隻是他從不曾對自己說起過,她便想當然以為紫微便是他的名,如此這般,也過了幾千年。

若是以前的蘇顏,一定會因為這一收獲而激動難眠,可對於現在的她而言,這件事隻能襯托她的過去更顯斑駁難堪而已,那裏早已是不能回首的廢墟,她便由著自己的心事將麵前的飯菜變得索然無味。

“要事倒是有一樁。”紫微的聲音穿透她混沌的意識更加飄渺,“不過托某人的福,大概是泡湯了,扶蘇公子覺得,我該如何治這個人的罪?”

蘇顏剛剛將一大塊紅燒肉放入嘴裏,就被這句話給噎到,直翻白眼,朝胸口捶了幾下未果,又手忙腳亂地四處找水,扶蘇見狀,慢悠悠將自己麵前的茶水遞給她,笑道:“總是吃這麽急,快喝水順一順。”

紫微裝模作樣地伸出手來拍拍蘇顏的背,有種假慈悲的味道:“阿顏,怎麽總是這麽毛躁。”蘇顏白他一眼,心道,還不是你害的!卻又聽他這麽加了一句,“在我麵前丟人不要緊,怎好在扶蘇公子麵前丟人。”

蘇顏緩過勁來,衝著扶蘇委屈又百轉千回地喊了一聲:“阿蘇!”便趴在桌上不願抬頭,有些求他為她做主的意思。

扶蘇彎了彎嘴角,眼裏卻倏然劃過一絲落寞,少女的表情使他想起某個故人,但那份落寞一閃而過,沒有被任何人察覺,他仍是那個嘴角常含笑意的和善公子,微微側過頭,對紫微說:“怕是被子陵君的一席話嚇到了。”

紫微眉毛挑了挑:“是嗎。”

總之,整頓飯吃得那叫一個糾結。

晚飯後,蘇顏吃得有些撐,在房間裏躺了一會兒躺不住,便撐了把紙傘去園子裏散步,好在雪下得不大,天空又可以看到月亮,雪中散起步來也別有情趣。白袍紅氅,梅花紙傘,在月華下好似一個飄忽不定的夢境,對於自己的容貌,蘇顏向來不自覺,看在別人眼裏,卻是傾城的一副樣子。

園子西側的那方蓮池的中心,有一座白玉修葺的小亭,水中並沒有通往那裏的道路,整個亭子看上去好似浮在水麵上一樣,蘇顏走到那裏時忽然聽到一陣飄渺的琴聲,悲戚而婉轉,似乎正在訴說無數心事。她不通音律,卻也明了那琴音中的淒切,她不由得有些好奇,駐足聆聽了一會兒,望著亭中那個正在彈琴的冷清身影發呆,直到有人隔空傳音給她,她才如夢初醒。

那個聲音說:“阿顏,過來。”正是那個彈琴之人的聲音。

蘇顏提了一口仙氣,踏著水便朝池心小亭飛去,被她的白色繡鞋點過的地方全都留下一朵巨大的蓮花,然後又隨著腳的騰空而消失不見,就這樣一路蓮開。

穿在蘇顏身上的冬衣雖然都是厚重的衣料,在空中卻輕盈的很,仿佛無風自浮,扶蘇一抬眼,就看到輕飄飄落到自己身前的少女,傘下的那一副容顏很是嬌俏。她將傘收好握在身後,問他:“你怎麽知道我在看你。隔了那麽老遠,你眼神怎麽那麽好。”這句話是個輕微的問句,但是回答不回答其實都可以,她是抱著他不會回答的心態說出這句話來的。

扶蘇的頭發沒有束,悉數披在身後,那三千煩惱絲,如同一泄千裏的瀑布,蘇顏想,無論從他剛剛的琴聲來看,還是從他這一頭秀發來看,扶蘇這個人的煩惱都委實多了些。

“阿顏,你剛剛說我眼神好,那你覺得我的這雙眼睛怎麽樣?”他卻來了這麽一句。

蘇顏不知道他這個問題用意在何處,便答:“阿蘇,你的眼睛很好看。”

她確實從未見過這麽標致的一雙桃花眼,不細不圓剛剛好,眼角處微微上挑,睫毛濃密,眼神常常處在似醉非醉間,讓人不經意間便動了心。

扶蘇聽完之後勾了勾嘴角,示意她坐到自己身邊來,他身下坐的是把長凳,蘇顏坐過去剛好將餘下的縫隙填地滿滿當當。

“還記得我教你的曲子嗎?”他的手放在琴弦上,側過頭看一眼蘇顏。聞言,蘇顏拿手摳摳臉,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她雖然學東西很快,但是由於生性好玩,就算學了個什麽東西,隔了許久不練,也早忘光了。記得當初還是她纏著他非要學琴,如今卻絲毫不記得,不免有些難以啟齒。

“阿蘇,我將從你這裏學來的東西悉數還給你可好?”她摸了摸後腦勺。

“你不是早還給我了嗎。”扶蘇雲淡風輕道。

蘇顏立刻心虛地笑笑:“嘿嘿,阿蘇,你真的太了解我了。”

話音剛落,扶蘇的手已經覆上蘇顏的五指,他的聲音如同溫潤的玉,在她耳旁低低響起:“既然你的琴是在我這裏學的,那麽我便要保證你終生不忘,這才是做老師的本分。”

如果換做別人,蘇顏一定會覺得這樣的氣氛有些曖昧,可換做扶蘇,卻完全沒有什麽好顧慮的。他一直將她當做小輩對待,就像對待那一池子的錦鯉,自然不會生出什麽別的情懷來,而她也覺得扶蘇這個人個性那麽溫和,對自己的好其實跟司命爹爹沒有什麽兩樣,因此就算對他撒嬌於雙方來說也不會有什麽負擔,便由著他親近,也樂意同他親近。

對於蘇顏的所思所想,扶蘇渾然不覺,隻緩緩地帶著蘇顏撩撥起琴弦來。

那是一首《鳳求凰》的琴音,曲調哀哀切切,淒婉無比。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何日見許兮,慰我徬徨。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蘇顏不自覺和著琴聲低低地唱,扶蘇哪知她還生就這樣一副好嗓子,淺吟低唱,聲聲繞梁,原本便淒絕荒涼的心,因她這歌聲更加加劇了哀感,蘇顏又何嚐不是因他的琴聲而增添了些許煩惱呢?

記得那時她還單戀著紫微,覺得這首《鳳求凰》跟自己的心境很是相符,如今重聞舊音,卻再無當時的心了。

“阿蘇,你是如何病的?司藥仙子她為何不願為你診治?”琴聲終結之後,蘇顏輕輕開口,這般問眼前人。

扶蘇的臉被周圍的雪色映得蒼白而清冷,微醺的眸子裏好似停了一葉小船,船上倩影孑然獨立,周圍霧色蒼茫。

雪靜靜下著,落地緩慢而厚重。

“阿顏,你知道嗎,我曾經對不起一個人。”他終於開口。

“嗯。”蘇顏自鼻中發出輕輕附和。

“我遇到她時,她還是個凡人。”扶蘇的聲音裹著越來越寂靜的大雪,讓蘇顏有種穿越了蒼茫時空的錯覺。

“嗯。”鼻子裏卻隻能發出輕柔的、無關緊要的聲音。

“她也曾說過,我的這雙眼睛很好看,她可能一輩子也看不夠,可是我卻害死了她。她死的時候,也是下著這樣的雪。”扶蘇抬眸,目光好像透過蘇顏的臉飄向亭外的飛雪,這讓蘇顏一陣恍惚,她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要如何接下去。

“阿顏,她死了,她再也不會回來了,你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