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顏知道紫微在生自己的氣,別人暫且不提,她蘇顏又如何感受不到他的情緒變化?以前,就算他隻是輕微一皺眉,她都能知道他是哪裏不舒服——她如此在乎他,在乎到看不得他有一絲心情不佳,在乎到因為他而忽略了自己的一切感受。

然而他對她卻始終不鹹不淡,就像對所有人一樣——他就是那樣一個人,就算你把心掏給他,他可能都隻會微微點下頭,涼涼地說上那麽一聲:“好。”

就是這樣一個冷情決絕的人,卻讓她執著了那麽久。

後來蘇顏總結,於女子來說最痛苦之事,莫過於在“心悅君兮君不知”的青蔥年歲,遇到個如紫微般絕情的人。

可偏偏就被她遇上了,沒有任何商量。

在以凡人之軀承受天火之刑的那段時日裏,她於意識迷糊之間仍然對他抱著微弱的期待,期待那個她喚作師父的男子突然念起她的好來,不說救她出去,哪怕隻是過來露個臉,陪她說幾句話,她的心也還不至於如死灰般黯然——可沒想到就連那也是奢求,他自始至終都不曾出現。而那個為他留的位置,便恒久的空曠起來,像是一個巨大的白色的洞穴,有風雪在那裏盤旋。

於是在許久以後,蘇顏將自己當初為何會喜歡上紫微這個人的原因,歸結為“年少不經事”。她在事後曾萬分悔恨,恨自己太幼稚,恨自己在沒有遇到更好的男人之前,就傻傻地跳進了他的美色陷阱,搞得自己滿身是傷不說,甚至一度連重新振作並找個更好的男人的心都沒有了。

被時光蠶食的東西,是她對他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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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微回到自己房間之後,覺得心有那麽一絲亂,靠在榻上,隨手翻了幾個戲本子,仍然不能說服自己靜下來。腦海中揮之不去的場景,是叫做蘇顏的少女抬起頭,眉目似畫,如同點漆的眼睛裏帶著些微忐忑,她的聲音像是一灘晶瑩澄淨的水澤,又清又透:“阿蘇他,會怎麽樣?”

他動了動眉頭想,她果然是因為在意扶蘇的安危,才會怕自己的吧。

然而,扶蘇心中早有所屬,又怎會看上她?

雖然他也承認,蘇顏這丫頭長相還不錯,甚至算得上“賞心悅目”,而扶蘇對她似乎也有那麽一些特別……不過再特別,看在他眼裏,也不過是“有些特別”而已,這種特別斷斷不會與男女之情扯上什麽關係。

想到這裏,眉目冷清的青年不由得抬手撐住自己的額頭。

那麽自己,又是為何這麽不舒服……

微垂雙目,覺得手中的話本上,有這麽幾個字特別刺眼:誠悅君兮,願君悟之,君不悟之,吾心躁之。

他,莫非是為她動了執念?

剛剛生了這個念頭,就聽到門外有敲門聲,應了一句之後,便見穿了淺蓮色襦襖的蓮青推門而入,鯉魚小仙是奉自家穀主的命令前來為客人添茶的,眼光偷偷在榻上俊美青年的臉上停了一會兒,雙頰立刻飛上一抹嫣紅。

“上仙,這是昨日新采下來的雪蕪茶,因著剛巧是今年初雪,正是雪蕪最有味道的時候,穀主便命小仙送來與上仙嚐嚐。”擺放好茶具點心,蓮青抬袖為紫微倒了一杯茶,茶香清淡,卻直侵人心脾。

紫微隻是自喉間應了一應,眼睛卻沒有離開手中的話本子,蓮青暗暗想,這紫微帝君果真是個不容易親近的仙,難怪他雖容貌傾城,卻無人敢近。

“上仙也愛看凡間的話本嗎?”她站在桌邊問了一句。

紫微沒有自書中抬起眼的跡象,隻淡淡答:“閑暇時看個熱鬧罷了。”

蓮青聽後,裝作自然的樣子這般接道:“小仙還以為隻有蘇顏姐姐才愛看這些熱鬧的東西……”頓了一頓,似乎發現了什麽,“咦?上仙手邊的那些話本子,不正是幾百年前姐姐她由穀主陪著去凡世的集市上物色來的那些嗎……”

“哦?”紫微總算抬頭,神色細微的地方,透露著一絲好奇。

聽到與蘇顏有關之事後,他才正眼打量了蓮青一眼,然後隱約記起上次在天上,眼前的這個容貌秀麗的小仙似乎與蘇顏一同駕雲來著。

換了個姿勢,幽幽道:“本君記得,阿顏才3000不到的仙齡,她出生時,你家穀主早避世於此,按理說他們二人不該有相識的機會……”

蓮青聽他這麽問,不由得心內茫然,雖然她那時還未修成人形,可對於蘇顏如何來到落音穀,倒是記憶深刻的一樁事。她不知紫微失憶,遂誠實答道:“當日蘇顏姐姐為追一隻千年蛇妖誤闖了落音穀,因此結識了我家穀主,當日上仙也在,難道上仙不記得了嗎?”

紫微覺得自己的腦子有些懵,麵前的小仙說得篤定,從眼神來看絲毫不像是說謊,再說就此事說謊,對她來說也沒有任何好處,那麽,他與蘇顏,在300年前就應該認識……

他覺得這樣的發現很有意思。

“你……再詳細說與我聽。”將身子正了正,這般命令。

半盞茶的工夫。

“你是說,當時阿顏喚我為‘師父’?”聽到最後,紫微的麵色已經有些不大好,蓮青看他拿手揉了好幾次額角,心中暗暗急道:穀主,你讓我這個時候給這位上仙送茶,還要在他麵前若無其事地提起蘇顏姐姐,難道就是想看他頭痛嗎?可是看他麵色這般不好,會不會遷怒於我呀……

“是,小仙記得很清楚。”她暗自捏了把冷汗,卻仍語調如常地回答。

剛一答完,就聽到紫微問:“她人呢,現在何處?”

“小仙來之前,姐姐正在穀主房間同穀主說話,此時應是已回房了……”

話還未說完,就看到剛剛還在榻上安坐的紫微帝君,突然抬腳移至門邊,留下一句:“本君去看看她。”就不見了蹤影。

桌上的茶一口未動。

“……茶涼了可就不好喝了。”

蓮青兀自愣了一會兒,估摸著這位上仙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便拿起桌上的茶杯,自顧自地呷了一口,喝完之後眉目舒展,聲音裏透著滿足,“穀主說的沒錯,這雪蕪茶果真是世間極品。”

紫微用最短的時間回顧了一下與蘇顏的相遇,他發現,在自己的腦海中,但凡與她有關的記憶,樁樁件件全都很清晰。她在他的病榻前添香的姿態,她在火焰中施雨的身姿,她時時躲著他卻又不自覺流露出關心神色的矛盾舉止——他在心中重現了她的一顰一笑,然後下了個結論:在這四海八荒裏,他唯一上了心的女子,便是她了。而當初幾乎是玩笑性質地說要娶她為妻的那番話,如今仔細想來,其實也有一半以上是認真的——認真到連他自己都驚異。

而剛剛蓮青告訴他他便是她口中提起過的師父之後,他除了吃驚以外,竟然還有一絲安心——如果自己許早之前便已與她有了交集,而那個交集,無疑便是她現在畏他避他的緣由,而這些,與她喜不喜歡扶蘇都沒有半毫關係。

他忽而想到她的受傷神情,想到她的那句話,“錯了,便是錯了,以前,也有個人這樣對我說呢……”不得不承認,這句突然冒出來的話使他的心更加煩亂,這於波瀾不驚的他來說是少有的情緒。

落音穀中風雪未住,一副欲說還休的架勢。

適時,扶蘇正在房內閉目調理氣息,正感到氣血周流,直灌兩腿之際,隻聽“砰——”一聲,門被推開,一個裹了霧氣的聲音自門邊傳來:“阿顏呢?”

盤腿而坐的白衣公子微微睜開眼睛,看到門邊多出了個頎長而冷清的影子,遂緩緩自唇邊勾起一抹笑意,那笑意帶著扶蘇式的含蓄與優雅,“她已經走了。”

那個影子聽話之後便要往外追,扶蘇在他行動之前慢悠悠道:“子陵君莫非要去追嗎?”見紫微不言語,扶蘇的語調似乎更歡快了一些,這樣補充道,“四海八荒如此廣闊,你要去哪裏追她?”

“以我的道行,追蹤一個小仙大致還不成問題。”紫微涼涼道,話音一落,便試探著開了天目,以自身仙元去探知方圓千裏內的生命跡象,熟料,這一試探竟讓他的心涼了半截,他不信蘇顏有日行千裏的腳程,可周圍卻真真無一毫熟悉的氣息,動了動好看的眉頭,紫微遊刃有餘地將感知範圍再擴大百倍,可結果是,這四海八荒內,再無蘇顏的蹤跡可尋了。

他當時腦海中隻有一個想法,那便是——這不科學,不科學之極。

“若阿顏不想被你找到,你就算上窮碧落,下竭黃泉,恐怕也找不出她來。”扶蘇的聲音淡而飄渺,就像是蒙塵的鏡台,而紫微的臉則在他的聲音裏越來越沉。

“子陵君,你該早就知道啊,阿顏她是個半妖半仙,她身上所流之血,本就與我們不同。”

他立刻聽到紫微無任何波瀾的聲音:“那又如何?”

扶蘇愣了愣,片刻後展顏笑開,他的容貌本就柔和,這一笑更是添了些暖意,“不如何,隻是阿顏現在不想見你,你可想知道這是什麽緣由?”

扶蘇的這句話成功地改變了紫微的主意,他原本想,蘇顏應該還沒走遠,現在去追大體還來得及。可若是他有心找她,她又怎會因為這一時半會兒的耽擱而逃得掉?再進一步,既然尋她這件事如此簡單,他又何妨在找她之前先聽一聽扶蘇怎麽說?

於是他緩步走到扶蘇身前的桌邊坐好,望著他道:“你若願意講,那自然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