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還沒吃到一半,蘇顏就注意到對麵的紫微幾乎沒怎麽落筷,隻在麵前的盤子裏扒拉了幾下,就將筷子橫放了,怎麽看都是一副沒有食欲的樣子。

她突然有些於心不忍,畢竟是自己為了掩飾,才點了那麽多不合他心意的菜,可是轉念又想,他吃得好與不好與她又有何幹係,千錯萬錯,挑食不是她的錯吧?

篤定這點之後,蘇顏決定不理會他,司命不在,她就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狀態,可是不知為什麽,她覺得自己越來越食不知味。終於,她輕輕放下筷子,寬慰自己道,縱使是自己不待見的人,也沒有自己吃的開心卻讓他餓著的道理,做仙做成這樣忒不地道。

於是猶豫了一下,蘇顏很識大體地將擺在自己麵前的糯米雞,往帝君那裏推了推,殷勤道:“上仙,您吃這個吧……”又補充,“剛剛我嚐了,這個可以吃,沒有放您不愛吃的香菜……”

紫微不由得因為少女的這句話而勾起一抹淺笑——該說她笨呢,還是不靈活?一直以來都試圖遮掩曾與他相識的事實,卻又總是像這樣,不經意間便將自己出賣地很利索。

輕輕眯起那雙狹長的鳳眼,望著對麵的少女。

眼前的蘇顏一襲少年裝扮,褪去複雜的女裝,顯得幹淨而利索,這樣看她,才發現她原來是清瘦的,白袍之下露出纖細而柔弱的手腕,皓腕之上仿佛凝著一層霜雪。

麵前的這個少女無疑是美的,這種美同世俗定義的美卻稍有一些出入。比如以世俗的眼光來看,女子一定要瓜子臉才美,她卻有些嬰兒肥,麵上未脫稚氣,笑起來有一雙淺淺的梨渦;又比如,女子一定要溫婉才會動人,她卻偏偏帶著些張揚的倔強,一雙烏黑的眼睛裏淺淺瀉/出些獨屬於她的傲氣。

他覺得她不似一般女子,卻比一般女子更純粹,世間女子即便溫婉可人,也總會在某些細微的地方歸於雷同,缺了些自己的韻味,而她卻完全是她自己的——就連所有細微的地方,都是她自己的。

以他的位分和活過的年歲來看,自然是見過形形色色的女子,蘇顏必定不會是能入他眼的最漂亮的那一個。若說美,她起碼不會比玉檀更美,可是能在他心上留下印象的,天上地下,卻惟獨一個她而已。

對於天性怕麻煩的帝君來說,女子本身便是麻煩的代名詞,所以自洪荒時代以來,對付這種麻煩的物種,他都是能避則避,不能避便敷衍了事。就連當初天君將玉檀許配給他時,他都隻是輕描淡寫地掃了掃天君送來的小相,沒有說什麽,看完之後便將那副傾國傾城的畫像給束之高閣了,至於這樁婚事,更是被他老人家拋在了九霄雲外。

天君等了好久也沒有等到帝君允與不允的回複,便以為帝君有可能是在這樁事上矜持了,按照慣例,他不說,便等同於默認了,天君意識到這點之後,自然喜出望外,即刻吩咐下去,緊鑼密鼓地籌備這樁喜事,到了婚禮的日期在太霄殿上被當眾敲定的那一日,帝君他老人家才後知後覺,他這次真的為自己惹上了個大麻煩。

可即便是意識到事情已無可挽回的時候,他老人家也隻是於心間這麽思慮了一陣兒——既然自己早晚要娶一位神後,而現在又無合適的人選,那麽這位神後是誰倒有些無關緊要了,天君如此殷勤地將自己的孫女指給他,他倒不如承了這份好意,也省得日後挑來選去麻煩,隻是可惜了玉檀與白逸的兩情相悅,不過,他倆的事與他本就無甚瓜葛……就這樣,帝君大人用了盞茶不到的功夫便說服了自己。

這般看來,若是當初沒有蘇顏的鬧場,紫微宮的女主人,興許已是這位玉檀仙子——造化的精妙大概就在於此。

隻是可惜的是,帝君這個人著實遲鈍,就算隱隱發覺自己對那個偷偷戀慕了他上千年的少女有些特殊,也沒有耗費心思去深思到底有何特殊。他理所當然地認為,不管她名分為何,是他的徒弟也好,是他的戀慕者也罷,重要的是她在他的身邊這件事,他甚至從未認真想過有一天她是要離開他的——

他將這件事同“道理”混淆在了一起,所以才在無意間便有了這樣的認識,那就是:就算她離開了,也是她該離開的時候。可是他卻忽略了這一點,那就是感情的事從來不能以道理為準則的。

直到後來她真的不見了,而他也忘了她,他才總算徹徹底底地與這個姑娘錯過。

帝君他自然沒有機會想明白他錯過的到底是什麽。

隻是,他現在望著對麵安坐的少女,看著她白衣勝雪,烏發如瀑,突然間生出些以往沒有的念頭來。

或許,每天都能看到她在自己的對麵吃飯,也不錯。

“上仙?”直到蘇顏出聲提醒,紫微才恍過神來,想起剛剛自心間劃過的那一念的執著,覺得有什麽東西似乎同從前不一樣了。

“小仙臉上有什麽東西嗎?”蘇顏抬起衣袖,茫然地在自己臉上左摸右摸,她覺得帝君那樣看她,好像很有深意,他還是她師父的時候,就格外喜歡看她窘迫的樣子,如今帝君的這一惡趣味好似也沒怎麽變。

帝君搖搖頭,懶懶命令:“阿顏,過來。”

“啊?哦。”蘇顏不知他打的是什麽主意,卻也不敢駁他的意見,於是磨蹭著站過去。

“為我倒酒。”聽到帝君這般命令。

“……是。”蘇顏乖乖拿過桌上的酒壺。

酒是京洛最著名的桂花釀,已經被事先燙好,一揭壺蓋就是一股清幽的桂香,撲鼻而來的是冬日裏讓人眷戀的暖洋洋。

剛剛點菜時本沒有要酒,菜上齊之後,酒樓的夥計卻額外送了這壺酒上來,說是老板娘的特別贈送,蘇顏想,這位老板娘還真是大方,托福於自家爹爹對酒的偏愛,蘇顏在品酒這一樁事上很有些獨到的見解。這酒一看就是好酒,裝酒的酒盞也很講究,於是她好奇地隨著夥計的眼光往櫃台處望,卻看到一個身姿曼妙的女子,正將眼光投放在帝君身上,那眼光裏很有些癡迷的味道。

美人計果真到哪裏都有奇效。

隻是再看看對麵帝君那一副冷淡的模樣,就隻能歎上一聲,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可惜,真是好可惜。

“上仙,依小仙來看,酒這種東西還是少喝。”蘇顏一邊為他斟酒,一邊小心翼翼地勸道,別人倒沒有什麽,這位帝君的酒量著實不敢恭維,雖不能以“一杯倒”來一概而論,卻也不能排除一杯倒的可能。

“你還怕我醉了不成?”紫微淡淡道,語氣有些不滿。

“你又不是沒在我麵前醉過……”蘇顏小聲嘟囔了一句,這句話出口,就想起不久之前的仙宴,想起他借酒醉抱她的無賴樣子,臉微微有些紅,倒酒的手也不由得抖了抖,手中的酒壺也跟著抖了抖,帝君及時托住她的手,酒才不至於灑出來。

“阿顏,怎麽這麽不小心。”帝君扶著她的手將酒壺放在一邊,動作完畢之後卻沒有抽手,而是一反手,又握住了她的手腕,蘇顏因為他的動作而心內一緊,慌亂地看向帝君,發現他正意味不明地望著自己。

“上仙?”她開口。

“這手臂上的灼傷,是如何來的?”帝君的聲音很輕,卻讓她的心又緊了一緊。順著帝君的眼光望去,那衣袖下若隱若現的,正是當年在鎖仙塔受火刑時留下的印記。其實玉清師尊剛救她出去時,她已經被燒得不成樣子,別說是沒有從前的容貌了,就是看一眼,都能把人嚇個魂飛魄散。

在玉清上神的記憶中,被他帶回玉清境的少女,全身爬滿了醜陋的傷疤不說,麵部更是血肉模糊,難以直視,唯餘一雙眼睛清亮如斯,他就是被那雙眼睛攝去了心魂,才打定主意要救她的。

師尊每日用一瓢玉清池水為她清洗傷口,才總算保住了性命,也保住了那世間少有的清麗容顏。

隻是玉清池水縱使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功效,它帶來的痛苦,卻也不比火蓮聖境的火刑更輕緩,玉清池水是萬藥之源,也是萬毒之根,一日一瓢,無異於一日一生死。

想到舊事,蘇顏難免傷感,所謂麵由心生,她那總是平靜的麵上不由得帶了一絲淒楚,她自然試圖掩飾,低著頭將袖子往下拉了拉,道:“上仙忘了嗎,這不是那日被火德星君的金烏障給……”

不等話說完,就覺得那握著自己手腕的力道,又大了一些,帝君的手帶著透骨的涼意,貼在她溫熱的肌膚上,讓她不由自主地想去抗拒。可是他拉著她,不給她任何掙脫的機會,她覺得自己頭腦發懵,腦海中似乎徘徊著什麽樣的念頭,可那到底是種什麽樣的念頭,她卻想不大起來,她想,大概是同帝君靠的太近,她才會像這樣不能思考吧。

“是新傷還是舊傷,我還是能分辨出來的。”紫微的聲音乍聽上去似乎裹著涼意,但仔細揣摩,又好似帶著溫度一般,而且那一溫度裏,似乎還有些心疼的成分。不過她想,他怎麽會心疼她呢,他若心疼她,一定不會過了兩百年才來心疼,他怎麽會那麽沉得住氣。想到這裏,她心裏不由得有些苦澀。

“小仙小的時候比較調皮,受些小傷也是活該,何況現在都好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她抬起頭,衝他無所謂地笑笑,然後抽出手來,將倒好的酒送到他麵前,“上仙,酒涼了會傷胃……”眼神清亮透徹。

“阿顏,有些事你不想說也沒有關係。”帝君接過她手上的酒,直視著她的眼睛,“你現在不想說,我總會等到你願意說的時候。”將酒盞輕輕放到手邊,帝君又道,“隻是,想哭的時候也別忍著,忍得多了,你會發現自己變成了別人。”

蘇顏緊抿著嘴唇不說話。

“阿顏,你覺得真正的堅強是什麽?”帝君看著愣愣的蘇顏,緩緩站起身子,“我覺得,真正的堅強從來不是忍出來的……”

話音一落,蘇顏就感覺到一個讓人心悸的溫度將自己緊緊包裹住,逐漸收緊的力道,讓她的大腦暫停了一切活動,她的心忽然變成了一灘漿糊,連唯一的一分清明都被什麽東西蠶食不剩。

她好似被某種力量卷入最古時期的混沌中,這讓她分不清此處是何處,自己是個什麽,而這個抱著自己的東西又是什麽。隻有漸漸急促的呼吸,讓她覺得這樣很不妙,卻不曉得自己為何覺得不妙。

頭頂有個聲音,穿透她的所有混亂無序:“你看,像這樣哭一下,多好。”

她覺得那個聲音很溫柔,然後發現,自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