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蘇顏養在心窩的東西,還需得先提一提帝君半月以後的壽辰。

本來按照帝君他老人家淡泊的性子,這個壽辰過不過,怎麽過,都不是特別打緊的事,若是遵了他老人家的意願,怕是要能省便省的一省到底,可無奈他偏生頂著北天紫微帝君這一閃亮亮的名頭,其壽辰自然成了對整個九重天來說都頂頂要緊的一樁事。

所以雖然帝君對自己的壽辰表現的不甚熱心,天界的司禮仙子卻拿了天君的敕命,每一年都在職權範圍內可勁兒的折騰——別人的壽辰一年一度,紫微帝君的壽辰卻是百年一度,有這麽長時間可供籌備,若是最後的壽宴還無法吊起帝君的興致,他這個專門搞禮儀的仙不如自掛東南枝。

其實不光是司禮仙子這般殷勤,這九重天上許多平日裏想與帝君攀關係,卻在帝君的冷漠外表下卻了步的仙們,也都將帝君的壽辰當做向帝君表示的機會。因此,這祝壽的禮物,便都費了許多心思。

當時的蘇顏是個連階位都沒有的小仙,又實在不擅長討巧,因此在帝君的壽辰上,便沒能如別的仙那樣送上一件上得了台麵的禮物。

她隻道帝君平日裏喜歡下棋,便尋思著親手刻個棋盤給帝君,最上好的棋盤數香榧棋盤,可是香榧木本就難尋,要尋到紋理清晰,香味獨特,並且適合作棋盤的木料,就更是不易,再加上她本來不擅長手工,這件事就有一些困難。

為此,蘇顏還專門去求住在地淵邊上的碑陳上神,碑陳上神是天界最精於手工的神仙,據說在他退休以前,經他之手打造的仙劍無人能敵,而他打造的魔劍,更是遇神殺神,遇佛斬佛,不過蘇顏也聽說,就是因為他打造出了天下第一的魔劍,一不小心就生靈塗炭了,他這個與天君同輩的偉大上神,才會在萬八千年前被流放至這鳥不拉屎的地淵。

此人脾氣異常古怪,極難親近,蘇顏磨了他許久,求他指點她製作棋盤,他直到第三日才開口對她說了第一個字,那個字蘇顏一輩子都忘不掉,他說:“滾。”若不是蘇顏臉皮厚,聽到這個字,怕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從這樁事上來看,那段時間的自己為了帝君,著實吃了許多苦頭。

總之,為了這一禮物,她也算費了一番心思,可是在當日的壽宴上,有個仙卻先她一步呈上去一個精致的香榧棋盤,並盛讚說這是上古某位偉大的神僚曾經用過的,不光封印著上古仙力,還能不斷散發異香,可安寧人的心神,蘇顏瞧見帝君似乎對此物甚是滿意,瞅了一眼手中雖是在碑陳的指點下造好,卻又極為普通的香榧木棋盤,不覺有一些受挫,她糾結了許久,終於打消了將自己的棋盤呈給帝君的念頭。

直到如今,她都對這件事有些耿耿於懷,不過若是輕易便被這樣的事打倒,她就不是蘇顏了,她早下了個決心,在帝君的下一個壽辰上,自己一定要送天上地下最好的東西給他。

於是她又跑去地淵找碑陳上神商量,商量到底什麽東西才是天下最好的東西——當然,說是商量,大部分情況下都是她一個人在那裏琢磨。

碑陳上神最常有的狀態,便是盤腿打坐加閉目聆聽,而他最常說的,也還是一個字:“滾。”可是偶爾也會從一個字上升為兩個字:“快滾。”至於什麽時候說這一個字或兩個字,要看上神他什麽時候忍受不了這丫頭的長篇大論。

對他來說,這個小姑娘實在是有些吵鬧——難道她沒有看到他其實正在這裏受刑嗎?若是他不趕她走的話,她興許能看到天雷落到他頭上的壯觀景象。

後來,碑陳上神對她隔三差五的到訪煩不勝煩,終於開口對她說了有史以來最長的一句話,“你可知,昔年上堯神女是如何與辛朶魔君成就百年之好的?”

鑒於蘇顏第一次聽碑陳上神說這麽多話,當即便有一些發愣,愣了一會兒,不由得喜上眉梢,湊過去一些,極為恭謹地道:“上神說的可是上古時北冥神女與魔界帝君的那樁事?”

盤腿坐在那裏的黑袍男子如同一座沉寂的雕像,蘇顏等了一會兒沒有等到下文,便接著問:“上神是在暗示我效仿北冥神女嗎?”說這話時嗓子不由得有一些抖。

記得當初領導北冥三十萬天將的上堯神女也是單方麵思慕著辛朶魔君,而那位溫文爾雅的魔君對此事的態度卻一直模棱兩可,二人之間的愛恨竟然糾葛了好幾千年都沒個結果,這件事著實使人心焦。

上堯神女是個武將,性子本就豪邁,在這件事上實在是沉不住氣,最後竟然直接將自己的心剜出來,差人送去地下魔宮,意思就是:“我現在將自己的心送給你,你若是接受,便來迎娶我,若是不接受,可直接扔掉,我日後再不與你糾纏。”

辛朶魔君看著送上來的心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不知是被她這樣的舉動所打動,還是怕她會做出更誇張的行為,總算將這位神女迎回了魔宮,而據說他下給上堯的聘禮,卻也是一顆心——

蘇顏依稀記得《楞嚴經》裏的一句話——

汝負我命,我還汝債,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生死。

汝愛我心,我憐汝色,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縛。

她其實不大懂得方才那句話裏包含的因果循環的大道理,也不能夠理解為何佛家要將世間情愛說成是“無明惑業”,說它隻是欲念和情/欲。

她想,自己對帝君其實也有各種各樣的欲念,而其中一定也會有所謂的“情/欲”吧,可是她覺得,既然喜歡一個人,自然會希望能夠同他生生世世在一起,並且能夠同他親近,如果就連這樣的欲念都是必須摒棄的東西的話,那倒還不如不去愛一個人。

她初習此經時常常這樣想,你欠我命,便要還我命,我欠你命,亦該以命償還,可是欠下的感情,究竟要怎麽償還呢?如今她總算了然,就像上堯與辛朶的姻緣一樣,我給你一顆心,你也該還我一顆心,這樣才算作兩不相欠。隻是世間感情,又豈能全部如上堯和辛朶之間的兩情相悅那般圓滿?

傳說,辛朶帝君平生隻娶了上堯這一位帝後,二人婚後恩愛,形影不離,是仙魔兩界公認的夫妻典範,數萬年以後,他們竟然在同一日羽化仙逝,而他們膝下,一生無子。

“你若愛他,便將自己的心給他,他若同樣愛你,便會還你一顆心,而若他覺得那是負累,你便隻當是扔了一顆不需要的心,日後也不必刻意去取悅他。”

碑陳的聲音很冷,閉目說話的表情也很冷,這種冷同帝君身上的清冷還有所不同,似乎是一種經曆了許多傷痛,才會對一切都死心、絕望的冷。蘇顏望著他,覺得他長的這般好看,又這麽年輕,做手工的技術也不錯,為何說起話來卻這般讓人心疼呢?

她沒有思考出結果來,便暫時不去思考,可是他的這一番話,卻讓她有一些震顫,“上神,你是說讓我也剜出自己的心嗎?可是那……那應是會很疼的吧……”她覺得自己說話時舌頭有一些打結,而且她堅定地覺得,帝君一定不會喜歡那種血淋淋的場景。

“你過來。”碑陳上神突然這般指示她。

她疑惑地移過去,又聽到他冷冰冰的聲音這樣道:“外袍右側,有個錦囊。”

蘇顏反應了好大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這是讓她在他衣服裏找東西呢。於是她跪伏下來,道了句:“小仙失禮了。”便將手探進他的衣袍,然後發現他的胸膛滾燙,就算是隔著襯袍,熱度仍然令人心驚。

蘇顏脫口而出:“上神,你發燒了!”

碑陳卻並不理會她的驚異,繼續道:“找到沒有?”

蘇顏抖著手在他外袍裏摸了許久,總算觸到了一個柔軟的東西,立刻將它摸到手中帶出來,拿到麵前,發現那是一個精致的錦囊,裏麵鼓鼓的,似乎藏了什麽東西。

“上神,這是?”蘇顏好奇地將它掂了掂。

“上堯石。”對於碑陳吐出的這樣一個詞,蘇顏滿頭霧水,不等出聲詢問,碑陳的解釋已經到了,“你拿回去以心頭血養它,久而久之,它便會與你的心融為一體,將它贈給你的心上人,就如同將自己的心給了他……隻不過……”

“隻不過?”蘇顏好奇。

“……”碑陳卻沉默下去,雕塑一般的臉上似乎爬上一層陰雲。

“上神?”

“……你拿了它,便滾吧。”

蘇顏曉得碑陳上神的脾氣,知道隻要他下了逐客令,那麽自己就算糾纏,這位脾性古怪的上神也不會再開口說一句話了,所以雖然滿腹疑問,她還是有些無奈地站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土,心想明日再來詢問詳細吧,於是道了句:“那……小仙明日再來。”

可是沒走兩步,就聽到碑陳上神在她身後冷冷地說:“等你的心被拋棄的那一天再來吧……”又道,“我等著。”

蘇顏為他的這句話糾結了好一陣子,她心想就連碑陳上神都不看好自己,說明自己的希望真的很渺茫。不過後來的她,雖然對那塊上堯石有許多疑問,卻還是遵了碑陳的意思,在這一百年裏,一直以自己的心頭血喂著,從不懈怠。

她心想,自己總要再試一試,最後試一試。

其實以心養玉就像是民間一些人在自己身體裏養蠱,蠱蟲與主人一身同體,蠱蟲若死,主人也會隨之元氣大傷,嚴重的甚至會隨之死亡。蘇顏日日以自己的心頭血養著的那塊玉石,自然在常年累月間融了她的生命進去,有些神仙以自己的仙元來煉化法器,其實也是同樣的道理。

隻不過,這世上甚少有人敢將自己的生命托付給那種有可能被破壞的東西,而白逸會看上這樣一個東西,也不是毫無道理可言。

“丫頭,考慮的如何?”白逸彎著那雙狹長狐狸眼,這般問出口。

蘇顏自然不樂意將自己的心交給白逸這樣的人,因此斂眉道:“白逸神君一向這麽強人所難嗎,還是說小仙看起來像那麽大方的人?”

那時的蘇顏自然不會知道,自己錯過靠白逸神君獲得丹藥的機會,卻等同於親手為自己埋下了災禍的種子,她絕對不會想到,那塊上堯石在後來的某一日,會被帝君隨手賞給雲洙,而她,也因嫉妒和悲傷說出那樣的話,大概便是那番話,成為了帝君與雲洙之間的絆腳石吧。

後來的她想,她與帝君,就像是《楞嚴經》的教義說的那樣——

汝負我命,我還汝債,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生死。

汝愛我心,我憐汝色,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縛。

他們二人,這一世怕是要互相虧欠到底,到頭來,誰也無法還清誰的債,誰也無法得到誰的救贖。

若是追究起來究竟是什麽錯了,怕是隻能歸責於緣這個字的虛無縹緲。

她想,到頭來犯了錯的,或許隻有她一人吧——她當初若是不愛帝君,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