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的蘇顏,正沿著那條繁花如織的小路邊回憶邊行走,忽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突兀的洞蕭之聲,因著那渺遠而淒愴的樂音,那顆被回憶牽絆住的心,倏爾如同驚飛的鳥,在瞳仁裏落下了一瞬的倉皇。

——好似已經許久未曾想起那一段日子,而此時能夠回憶起,是否意味著那些以往逃避著、憎惡著的,已變為可以若無其事拿出來觀摩的舊物?

想到這裏,苦笑兩聲,然後不由自主地抬手捏了捏臉頰。

接觸到真實的血肉,確定此刻並不是在夢裏,終於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然後定下心神瞧了瞧四周。

這一瞧,卻痛苦地發現,自己再一次成功地將自己給搞丟了。

無奈之下,隻好抬腳又走了幾步,走走停停間,注意到手邊一簇簇的紅梅開的很好,而散在紅梅間的榆葉梅卻還沒等到花期,顯得有一些無精打采。

又往前行了幾步,視野中便出現一片她這個掌管人間百花的仙子也叫不出名字的植物來,那些植物寬大的葉子都微微卷著一角焦黃的邊,而方才聽到的簫聲仍在繼續,曲調卻漸漸平緩下來,雖然仍舊哀切婉轉,卻不再淒愴冷清,蘇顏順著樂聲飄來的方向瞧去,卻也沒有瞧見什麽人——南平宮的綠化工作做的很好,視野總是被花花草草填得滿滿當當。

正在蘇顏思慮著要不要千裏傳音給默竹和碧姚時,身後突然有一串腳步的聲響,踏著青石板路朝這邊一路尋來。

蘇顏應聲回頭,就看到自某棵花樹後轉了出來的玄緗。

灰袍青年一看到蘇顏,立刻自嘴角漾出一抹笑:“本來還怕仙子會迷路,如今看來,果然是了。”看他樣子,應該是專門過來送她的。

蘇顏為他的錦繡眉目而愣了片刻的神,然後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道:“這走哪裏丟哪裏的毛病,著實讓人頭疼……是你家島主差你來送的,還是你自己要來的?”

得到對方後一種回答之後,蘇顏不無感動地道:“難為你惦記著,若是此事教默竹知道,免不了又是一頓說教……”

玄緗扯起嘴角,一邊做出“我們走吧”的引路姿態,一邊道:“其實按迎來送往的禮數,本就該將客人送歸……”銀發青年微微側頭,有一縷發便不聽話地垂落到胸前,襯得他麵容柔和,有花影落在他眼眸中,緩緩搖曳,“隻是島主舊疾發作,由此才怠慢了仙子,仙子不要放在心上。”

一聽到“舊疾發作”這四個字,蘇顏不由地出口詢問:“這是怎麽一回事?”

方才跟浮煙談話時,其實就察覺到她臉色不大對,可是蘇顏的心思畢竟不纖細,隻當浮煙原本身體便不好,蒼白一些大概也是常態,再加上因為帝君的事,蘇顏有一些上火,便更加疏略了浮煙有疾這件事,言辭之上對她也不是很照顧,如今被玄緗這麽一說,才隱隱有些驚異——難道浮煙一直是在強忍不成?若是如此,自己倒無知無覺裏做了惡人了……

玄緗仍舊是一副笑臉:“仙子勿需掛念,島主已回殿歇下,好生將養幾日,大體不會有事。隻是……”他說到這裏時,略微猶豫了一下,然後沉吟著開口,“最近的花朝節事務,島主怕是不能親力親為……”頓了頓,又道,“此事島主交給我這一介凡人負責,不知道仙子可放心的下,花緣宮可放心的下?”

玄緗所述之事,若放在某些頑固的仙人頭上,怕也是一樁大事,可她蘇顏向來不拘類似仙凡有別這些有的沒的,因此便寬慰他幾句,教他不要將這樣的事放在心上,隻要做好分內之事便無甚可計較的,又說既然浮煙島主信任他,花緣宮自然也該信任他,以此來表示對浮煙島主的信任。

“不過玄緗……”走了一半,蘇顏想到什麽,忽然定了腳步,玄緗疑惑地回頭,用眼神詢問她怎麽了,然後聽到她以無比認真的語調這般問自己,“你真的是被浮煙島主搶回來的嗎?我看你家島主身子那麽弱,怕是很難有機會外出,而且照她性子,搶人這件事怕是也做不出來……”

原來是為這樁事。

玄緗不由得嘴角含起笑,然後垂頭看著少女模樣的仙人,看到她的影子重疊在花陰裏,微風吹起她的裙邊,看上去好似除了那些真真實實存在的花,另外還盛開著一朵什麽花。

他覺得自己對這樣的姑娘挺有好感,沒有什麽心眼,雖然有話直言未必便是一件好事,可他覺得至少到目前為止,她還沒有觸到他的底線,於是暖聲解了她的疑念:“你說的是,浮煙島主生平隻於三年前出過一次島。”

“你就是在那次遇到了她?”蘇顏問。

玄緗點點頭,接著說:“島主那次外出,為的是在凡塵尋一位調香之人。”說到這裏,對麵的蘇顏換上一副恍然的神色,他接著道,“而第一個入島主眼的,便是我的師父。”說著,抬起那雙沉靜的眸子,“師父當年名滿天下,調香是名符其實的天下第一……”

似乎是許久沒有說起這段往事,蘇顏覺得玄緗的聲音裏帶著一些奇妙的赧然,“隻不過造化精妙,緣這個字也精妙,最後無意間調出浮煙島主所需要的香的人,卻是我這個還未出師的學徒……”

“原來如此……”

“可是我並不願意入仙門,所以最初是拒絕了島主的邀約的……”玄緗一邊說,一邊就近折了枝紅梅拿在手上。

蘇顏喃喃:“還有這樣的事。”又道,“所以你後來就被你家島主給搶來了?”

聽她這話,玄緗不由得失笑,道:“島主不曾搶,是我心甘情願追隨島主的。”

蘇顏禁不住疑惑:“你最初不是不願入仙門嗎,怎麽又改了主意?”雖然知道這麽揭人往事不是很恭敬,可是看玄緗樣子,對此事似乎也不怎麽避諱,膽子便越來越大,竟然就這樣問了下去。

直到玄緗含笑而不語起來,蘇顏才自覺失禮,忙打住話頭,道:“對不住,我這個人好奇心有那麽些重,你若是不願意說也沒有什麽關係。”

玄緗隻是笑了笑,然後繼續引路:“我們走吧,馬上就到宮門了。”

蘇顏也笑兩聲,知道他是不願再說了。

跟著他走了沒有幾步,果然視野開闊起來,不一會兒,就見到了等在宮門附近的默竹與碧姚二人。

“勞煩你相送了。”蘇顏向玄緗躬了躬身,抬腳便要去招呼默竹與碧姚回府。

“仙子慢走一步。”卻被玄緗自身後這般叫住。

蘇顏茫然地轉頭,便看到玄緗伸手遞過來的梅花枝,略微怔了一下,察覺到他的用意,便勾起唇角笑了笑,將那朵花枝接到手上,聽到他這麽解釋:“這種紅梅有個別名叫醉裏香,花香醉人,故有此名,將花枝裝飾在床頭可助人安眠,仙子這幾日不妨試試。”

蘇顏感動道:“玄緗,你真是凡人中的典範!”

玄緗頗為淡然地接受了她的誇讚,道:“能被仙子這般讚美,玄緗三生有幸。”

由於這件事,蘇顏頗為堅定地認為玄緗這個人是個好男人——是四海八荒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好男人。

隻是可惜,這個好男人隻是個凡人,百年以後,仍舊留在這世上的,怕隻是一鞠塵土,一個荒塚而已。

“默竹,碧姚,我們走吧。”

這樣喚了一聲,便抬腳往前走,走了幾步,又忽然頓了下來,朝方才來的地方望去,發現那裏已經不見那個灰袍男子的身影,而方才在宮府內一直縈繞耳邊的洞簫之聲,也消失的無影無蹤。

天闊雲閑,無處覓簫音,不知為何卻有一些惆悵。

“仙子莫不是看上剛剛那個男人了?”看到自家主子麵上有一些落寞,默竹不由得脫口問道。

而一旁的碧姚立刻忍不住插嘴:“那男人皮相甚是不錯,仙子好眼光。”

不待蘇顏開口,默竹便又擅自接過話頭:“仙子若是真動了心思,不如想個主意將他弄到身邊。”

碧姚似乎也沒有給蘇顏開口的意思,這般道:“我看甚妥,仙子,咱花緣宮雖然女者為尊,可是既然是仙子看上的人,咱姐妹定會好生照料,直接搶進門,若他不從,就灌他一碗春/藥,不信他不就範……”

聽到這裏,蘇顏的身子抖了幾抖,她覺得自己此時口中若有茶水,一定要噴在若無其事將“春/藥”這樣的詞掛在嘴邊的小仙的那張俏臉上。

蘇顏其實早就發現花緣宮的女人悉數彪悍,卻不知這些女人竟然彪悍到這種地步。不過,據說先任仙子眉歡便是個飛揚跋扈的主,為仙又不羈又風流,“搶人”、“下藥”之類的事貌似就做過許多。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也難怪默竹與碧姚說起話來沒個正經。

蘇顏險險穩住身子,然後抖著嗓子這般教育她二人:“本仙子不過是多看了玄緗兩眼,你們至於這般誇大事實嗎?”

默竹顯得有一些茫然:“仙子都多看他兩眼了,難道還不夠嗎?”說著與碧姚交換了一個眼神,繼續道,“若是哪個男人給眉歡仙子多看上兩眼,一般當天晚上就會出現在仙子的寢房了……”

“呃……”蘇顏一路無話。

她在那個當口暗自下了個決心,過兩日定要在拾花殿內開個講座,至於講座的題名,她思慮了一下,想起近幾天看過的一台戲,戲名甚妙,於是便借了戲名,覺得將其稱作“那些年,我們一起讀過的《女誡》”,應該甚為妥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