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有一些搞不大清楚狀況,可是蘇顏用腳趾頭都能想明白,宅子裏的這些小丫頭,一定將她同帝君誤認為別的什麽人了。

別的先不提,先提一提她們對帝君的稱呼——三人張口閉口地喚帝君為“公子”,這對蘇顏來說,是一個多麽令人噴飯的稱謂啊。

一直以來高高在上、與紅塵俗世沒有半兩銀子關係的帝君大人,仿佛一夕之間因這樣一個世俗的稱呼而帶上一些紅塵味兒來,不免讓人浮想聯翩,以至於在帝君將她抱至房間榻上安置好的過程中,她都在極力地在克製笑出聲的衝動。

“公子可是好些日子沒有回來了,奴婢還以為公子是生了姑娘的氣,不願來了呢。”

叫做海棠的小丫頭一邊這樣說,一邊去將沉香爐裏的火生起來,動作做到一半,又扭頭衝蘇顏道:“姑娘你也是,不說一聲就跑了出去,奴婢們擔心了許久,還以為……”說到這裏打住話頭,轉過頭又轉了語氣,歡快道,“原來姑娘是去尋公子了,早知如此,當初又何苦惹公子生氣?”

蘇顏聽的糊裏糊塗,反應了好大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大概是她口中的“姑娘”不知怎麽惹了“公子”,害得“公子”一氣之下離家出走,而這個“姑娘”事後又後悔的不得了,竟然主動去尋“公子”了,這才有今日這樣的場景。

想到這裏,蘇顏甚感憋屈,她蘇顏再沒有骨氣,也絕對不會做這麽貶低自己的事的,既然當初惹他,那必然有惹他的道理,而既然自己有自己的道理,又如何會後悔,更不至於回頭求他原諒的。

於是她鬱悶地應道:“誰說是我主動找他的……”斜睨了帝君一眼,發現帝君表情無甚變化,便又壯著膽子為自己找麵子,“若不是他自己來找我,我才不會同他一同回來。”

海棠略略愣了愣,心想隻幾日不見,姑娘的性子怎麽就變了那麽多,若換做往常,自家姑娘大致早就紅臉垂頭,自顧自地害羞去了,今日怎麽這般理直氣壯,哪有一點閨中女子的嬌羞?

不過又想,聽說戀愛中的女子總會有些不尋常的,於是便也沒有多做思慮,而是這般應道:“姑娘說的是呢。”

自方才開始便一直不曾言語的帝君突然走到她身畔,接過她手中的香匙,淡淡道:“這裏交給我吧,你暫且退下。”

略微猶疑,還是這般應道:“是。奴婢便先行退下了。”

叫做海棠的丫頭在退出房間之前,麵上表情頗為意味深長,就她而言,雖然還有很多話想說,可是一想到自己若留在這裏,或許會成為小兩口增進感情的妨礙,便將那份衝動抑製住,心想來日方長,若是自家姑娘能如願嫁給公子,還愁日後沒有機會與這二人說話嗎,想到這裏,眼裏的笑意便更深,然後,很是善解人意地為二人關好了房間的門。

“呐,你說,她們是不是將你我當做旁人了?”蘇顏一邊在榻上找個舒服的姿勢坐好,一邊衝漫不經心地往沉香爐中添香的帝君問,“可是你我的樣貌也都是原來的樣貌,她們又怎會將我們當作別的什麽人?”又奇特道,“你好像對此顯得很理所當然,是因為你知道她們會將我們認錯,而且知道她們將我們認錯成何人了嗎?”

蘇顏問話期間,帝君添好了香,又繞到桌畔斟起茶來,倒茶之際,抬眸問榻上的蘇顏:“你喝嗎?”

蘇顏哀怨地望他一眼,又萬分哀怨地點了點頭。

她雖知道帝君這個人話少,卻還是不大能適應在她長篇大論之後,他隻淡定地問她這麽一句:“你喝嗎?”就將她方才的問話順理成章地丟到腦後,她忍不住腹誹道,做仙做成他這樣忒不地道。

帝君手執茶盞走過去,遞茶到她麵前,她接過來,將茶一口氣喝完,然後把空杯子放到榻旁的茶案上,隻覺得火氣頓時去了一半,帝君站了一會兒之後,緩緩在她身畔坐下身子。

窗外一派明媚的春光,金色的光透過鏤空的紙窗落到榻上,而榻上的一些細小的紋路在陽光下清晰可辨,蘇顏的心間卻忽然一陣恍惚,那是一種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她早早地察覺到自己有一些不大對勁,卻又搞不清楚究竟哪裏不對勁,似乎在同帝君在一起時,這樣的感覺會更加強烈一些。

她於是將身子坐過去一些,這般問帝君道:“你不對我說一說,我們日後要怎麽辦嗎?”又皺了皺眉,“不過,我還是想先聽你說一說事情的來龍去脈。”怕他拒絕又補充道,“你不要再敷衍我。”

身畔的紫袍青年眉頭微微動了動,側過頭去看她,發現她正以一種無比認真的神情看著自己,她的眼睛大而明亮,黑色的瞳仁墨染一般,鼻子端正而小巧,唇色稍有些淡,卻是瑩潤的,金色的陽光下,她的一切都顯得別樣清晰,又別樣溫暖。

“我何時敷衍過你。”帝君淡淡答,不等蘇顏表示懷疑,就接著說,“你既想知道,我自會告訴你。”然後聲調和緩地問她,“你想我從哪裏講起?”

由於以往的帝君沒有像今日這麽好說話過,蘇顏竟一時不知該怎麽回應,於腦海裏混亂了半天,才終於想起這樣一個問題:“就從你來卿華島的時候說起吧。”想起當時自己與他發生的不快,不由得麵頰微醺,身畔的帝君卻絲毫沒有什麽影響,仍舊一副冷淡的樣子。

帝君看她一眼,說:“當日我辭了你,便去了南平宮,這你是知道的。”頓了頓,又道,“我去南平宮,為的是一樣東西,你大概也猜出來了。”

蘇顏忙問:“是什麽東西?這東西與浮煙島主有何關係?”

帝君回答的簡短:“玄鴆爐。浮煙是它的主人。”

蘇顏不由得奇特道:“這玄鴆爐是什麽東西,你又為何去尋它……”忍了忍,沒有忍住,又問,“它對你來說難道很重要嗎?”

帝君微微眯起鳳眸,良久,才答了她的這句話:“玄鴆爐便是帶你入夢之物,我來尋它,是為了將它毀掉。”看到蘇顏將不解寫到臉上,便這般解釋給她聽,“玄鴆爐原就是我紫微宮遺失之物,後被浮煙所獲,此事雖也可歸在因緣際會中,卻非尋常的因緣可解。”聲音清冷地道,“就像你同舒玄,怕是也因一些不尋常的因緣有了牽連,所以才會誤入這樣一個冠以‘修正’之名的夢境中。”

蘇顏覺得自己更加雲裏霧裏了,浮煙她認得,卻也僅止於認識的層麵,而舒玄這個名字她也很熟悉,卻並不知道他是誰,帝君將這樣兩個人同她放在一起,她覺得很稀奇——自己此番入夢,與帝君口中的這兩個名字,究竟有什麽樣的因緣際會,而她的心魔,又會是怎樣一種形狀?

帝君早知她會困惑——似乎便是為了讓她困惑,他才會說這樣一番話,他原本想,就算她一直糊塗著,隻要他在,便一定能護她周全,而隻要她周全,那萬事便沒有什麽要緊,可是如今在這樣一個夢裏,他卻突然改了主意。他心想,既然她想知道,那麽與其讓她一個人在那裏瞎琢磨,最終琢磨出個不靠譜的答案來,倒不如原原本本地告訴她。

思及此,帝君便語調如常地向她解釋起那段往事。

——那還真是許久許久之前的一件事。

這件年代久遠的事還要從舒玄講起。

舒玄這個名字,在如今的九重天上被眾仙諱莫如深,而像蘇顏這樣小輩的神仙,自然沒有什麽機會去了解此人的豐功偉績,自古而今,凡是叛離三界者,無論做了什麽驚天動地的事業,一般而言,那事業都不大為標榜正人君子的人所津津樂道——曾經翻手雲覆手雨的魔君舒玄,自然也沒能逃得了這個“一般而言”。

當然,魔界將舒玄稱為魔君,是將魔君這個詞當成了敬稱,這一敬稱對頂著這個名號的人表達了無上的尊崇,就像天君之於天界,而在這個層麵上,天界之人卻有一些心胸狹隘,不樂意用這樣一個尊稱來稱呼此人,甚至一提起舒玄這個人,都要在前麵加上一個自認為與之很相符的頭銜,這個頭銜不若魔君好聽,卻也能使人心肝顫上一顫,這個頭銜便是——“叛將”——連起來便是,叛將舒玄。

如果蘇顏記性再好一些的話,或許會記起,碑陳上神曾經偶然提起過舒玄的名字,那日上神心情似乎異乎尋常地好,對蘇顏說的話,竟然超過了十句,其中有一句便與舒玄有關,說的是:“我這一生甚少佩服人,舒玄卻是值得佩服的一個,雖是個毛頭小兒,魄力卻是世間少有,隻可惜就連他,也過不了情關……”

蘇顏在隨爹爹初修道法的時候,曾經有這樣的印象,那就是魔界與妖界是超出三界以外的存在,不受三界規則的約束,他們不樂意與三界共有同樣的價值觀,所以在三界以外另立了爐灶。

妖界與人界相依而存,魔界則與冥界相伴而生。

蘇顏隱約曉得,自己的爹爹曾做過妖界的君王,按照天界的論斷,該是擾亂三界秩序的冥頑不化之徒,可是她想了許久都沒有想明白,若自己的爹爹果真冥頑不化,又怎會願意為她的娘親棄了妖道,進入那為妖不恥的六道輪回裏生生受輪回之苦?而且她曾聽司命爹爹提起過,她的爹爹好像曾是佛祖座前的一株草,久沐佛光,才修成了靈身,不過,在成妖或成仙的二念之間,他選擇了更為坎坷的那一念而已。

因此,蘇顏自小便覺得“妖魔生而為惡”這樣的說法,簡直是胡說八道。

若是她認得舒玄,那麽一定也要像碑陳上神一般,將他佩服上一番,隻可惜舒玄叛離仙道成為魔界之君的那一年,這世上還沒有喚做蘇顏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