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頭上的青年神君原本以為,自己與那個叫做晚春的姑娘,也隻是以往玩過許多次的遊戲中普普通通的一次,卻不料,與她一晌貪歡,竟然成了從不動情的他今生難過的情劫。

對此,他自然是疑惑不解的。

他的疑惑不解來源於,他竟沒有像往常那樣,在第二日醒來之時,便將身畔熟睡的姑娘的名字忘記,而昨夜發生的一切,也沒有如預想中那樣清空歸零。

它們完好的存留著,它們那樣美好。

葉卿華曾經覺得,既然所有的前塵都會羽化歸去,那麽自己的遺忘比旁人快那麽一些,也不是什麽好奇怪的事情。

明明已經做好失去一切的準備,卻遲遲地等不來——

那時,叫做晚春的姑娘窩在他懷中,頭發散了,淩亂地垂到地上,一片化開的墨色,她的整個人就像一隻慵懶的貓,眉頭不動聲色地皺著,豐盈的唇微啟,吐氣也吐地很輕,他從她的麵上找到一絲滿足,隱約還露出一些淡淡的哀愁。

望著她的睡顏,他不由得怔了片刻,不敢相信的除了自己竟然仍舊記得以外,還有女子的溫暖竟然真真切切地停留在自己身邊。

他記得他的那雙手是如何撫過她的每寸肌膚的,也記得昨夜他如何一遍又一遍擁她入懷,而在此時此刻,在經曆了所有愉悅和快活以後的空虛,卻並沒有像往常那樣造訪他。

他的心裏竟然隻有滿足——她還在,而他沒有忘記,這麽簡單一件事,對他來說卻是奢侈的。

他定定看著她安然的睡顏,忍不住拿手去畫她的眉眼,一筆一筆,認真而不知疲倦,過了不知多久,她忽然發出一聲夢囈,然後在他懷中動了動身子。

他慌張地閉上眼睛,佯裝熟睡,手臂卻不自覺箍緊了她,不知為何,竟有一些不知所措——他從未遇到過這樣的狀況。

是呢,以往,他是要忘記的。

晚春果然醒了,睜開惺忪的睡眼看到他的臉,茫然了片刻,忽然有一瞬的吃驚,吃驚完以後,立刻掙紮著試圖從他懷中離開。

他的手將她抱得很緊,她隻能一隻手指一隻手指將他掰開,在床下迅速找到自己的衣服,大約是因為緊張,窸窸窣窣穿了好一會兒才將那稍微有些繁複的衣袍一件件穿好,然後看都沒有敢看他一眼,便慌張朝殿外逃去,下床的時候踩到自己的裙子絆了一腳,走到門檻處又絆了一下。

過了沒有多久,有宮娥進來,將床幔揭起,對**衣冠不整的青年神君道:“神君,晚春姑娘已經走了,奴婢留她在這裏用膳,被她回絕了。”說著,又按以往的慣例,介紹起這姑娘的來曆來,“晚春姑娘是紫微宮……”

卻忽然被青年神君懶洋洋地打斷:“不必匯報了。”又淡淡吩咐道,“記住,真華殿從沒有一個叫做晚春的姑娘來過。”

坐起身子,敞胸露懷等在那裏,淡淡掃一眼立在床邊的仙娥,道:“愣著做什麽,伺候本君更衣吧。”

今日沒有忘記,明日大致也要忘了,既然結果沒有什麽區別,倒不如自己主動選擇遺忘。一直以來,他想要忘記的事一定能忘,若果真忘不掉,將她放在心裏頭也未嚐不好,年頭久了,再亮的顏色也總能淡成一片虛無的白。

一個聲音告訴他,隻當她未曾來過罷。

他沒有想到的是,他竟然真的忘不掉。

一日,兩日,一月,兩月……身邊各種各樣的事物在記憶裏不停的消失又出現,唯獨她的模樣一日【和諧】比一日鮮明。

——總不能拿刀子去剜吧,留下碗大的疤,連疼痛都忘記了,還能透過傷疤尋到她的影子。

大約這就是走投無路。

許多許多年以後,晚春聽到他輕描淡寫地說起來,才知道原來世上還有這樣一種病。

一些重要的記憶,會選擇性地丟失,而那些無關緊要的、可以以單調來冠名的日常,卻能夠安然地保留。

“是有隨機性的。”葉卿華對她說,“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忽然不認識身邊睡著的人是誰,卻仍舊能夠清晰地叫出跳到被子上的貓的名字——這樣的事,是很頻繁的。”

她沉默著聽著他以一副品評他人之事的口吻,這般評論自己的病:“我一直覺得這並沒有什麽妨礙,我仍舊正常地吃飯睡覺聽風聽雪,偶爾去姑娘們那裏找些樂子。不記得她們反而更沒有負擔,也不必承擔責任。可是這樣的想法一直持續到遇到你……”

他靜靜地看著她,像是要將自己的一切都說給她聽,那一副語氣是平和的,可是在不知道的地方,卻藏著深深的悲傷。

“晚春,現在的我沒有忘記你,是因為還沒有到該忘的時候,可是那個時候總要來。”拿手指去觸她的指尖,卻躲開了她的目光,垂著頭輕聲道,“如果有一天我連你也忘記了,我該怎麽辦呢?你又該怎麽辦呢……”

話說完,手已經被對方反握上,抬起頭來,便看到忽然湊到自己麵前的一張清麗的臉,綠袍姑娘的麵上換了一副嚴肅的表情,這般問他:“這種病,除了會忘記之外,還有別的什麽症狀嗎?”又湊近了一點,道,“會危及性命嗎?”

對於這姑娘的問題,青年神君多少有一些摸不著頭腦,隻愣愣答:“那倒是不會……”愣了一會兒,回過神來,又補了一句,“小晚,這種病不會影響到身體……”

叫做晚春的姑娘以孤疑的目光盯著他,似乎並不相信,開口問:“真的嗎?”

當時的她靠他很近,幾乎要貼到他的臉,他愣怔了片刻,終於露出揶揄的笑,順勢攬了她的腰,道:“怎麽,小晚這麽怕本君身體出問題,難道是怕晚上……”

不等將玩笑話說完,就看到麵前的姑娘放鬆了表情,鬆一口氣似地說:“還能開這種玩笑,看來是真的。”又以一種無所謂的口吻道,“我還以為是多嚴重的病,隻是會忘記一些事而已嘛……”不等他變臉,又見她換上一副淡淡的笑顏,抬眸暖聲道,“每天都說一句‘我喜歡你’,似乎也不是那麽難的事。”

一句話,忽然像是解凍了寒冰的第一縷春風,卻不由得有一些無奈。

盡管知道她粗神經,卻未曾料到竟會粗成這樣——腦袋裏似乎可以並排跑得下三架馬車。剛要開口向她解釋事情的嚴重性,就聽到她自言自語般道:“你忘了我,我卻不會忘記你,隻要我每天對你說‘我喜歡你’,不就好了。”

——可是你怎麽能夠保證我一定會再一次愛上你呢?

晚春忽然伸出一根指頭在他麵前鄭重地晃一晃,“對了,我可是不會給別的姑娘對你說這句話的機會的!”

又自顧自說起來:“不過,每天都要說一遍,似乎又有一些難為情。”然後又預演一般,“‘卿華,我喜歡你。’呃,果然有些傻呢……”

注意到他的神色,疑惑道:“卿華,你……這是怎麽了?”然後又略微慌張地抬起手去觸他的臉,“你……臉色怎麽這麽差?”

小心翼翼撫著他的臉,道:“你別生氣啊。是我說錯話了嗎?你……”

卻忽然被他大力擁入懷中,他將頭埋在她的發間,聲音帶著些厚重的鼻音,沉沉的,一如既往地動聽:“小晚,再說一遍吧。”聽到她在懷中發出一聲代表疑惑的鼻音,又湊在她耳邊道,“不要說‘我喜歡你’……”頓了一下,聲音好似帶著氤氳的水汽,“說‘我愛你’。”

那一句珍貴的“我愛你”,如今看來,早已是遙遠的過去。

後來,叫做晚春的姑娘毫不猶豫地追隨司戰神君下界,臨行前繞到司命星君處,求了個一世美滿,然而,美滿的一世完結,回歸天庭的二人,卻忽然成了陌路。

有人說是葉卿華始亂終棄,也有人說是晚春移情別戀,總之,這件事並沒有個確定的消息,眾仙大致對這樣的結局早有預料,這件事在九重天上便隻傳了極短的一段時間,被人們談的厭了,便鮮少被人談及。

後來,舒玄叛了天界,叫做晚春的小仙,則以一種為他贖罪的姿態,替受他牽連而不得不應劫的紫微帝君以身化劫,以自己的仙元去衝撞百日蓮的戾氣,結果形神皆滅。

三日之後,仙魔之戰的戰場上,魔君舒玄在與戰神葉卿華對戰時,從葉卿華口中知道了晚春形滅的消息,隻一瞬的鬆懈,便被卿華逼得三魂皆散,六魄盡去,隻餘一魄,也被封入星晷,永不出世。

而戰神葉卿華,則因那一戰而揚名四海八荒,可是誰也沒有想到的是,他卻在戰勝的第七日自請下界,思慮到東極的帝位現下也空著,戰神之位不能再有缺,如今又是用人之際,天君自然不予點頭,沒有料到,葉卿華竟從誅仙台縱身而下。

有人說神仙跳誅仙台,要經曆的是淩遲之痛——凡是跳誅仙台的神仙,都要在三千世界和十萬輪回中脫去仙骨,直到修為盡散,前塵皆忘。若非罪大惡極者,還沒有跳誅仙台的資格。

那日葉卿華被天君拂了謝職的請求之後,自己拎了壺桃花酒,在玄心湖邊對著那朵百日蓮喝到酩酊,有人說,當日曾看到他拎著酒瓶晃悠到誅仙台,動手打暈了兩個守衛,之後頭都沒回,便跳了下去。

跳下去之前,口中似乎念叨著什麽。

至於他念叨的是什麽,就不得而知了。

若非葉卿華當時沒有褪下身上穿的玄冥戰甲,被上任花神眉歡於卿華島上撿到時,不死的話,怕也是個沒有仙根的爛身子。

眉歡是個隨性而為的姑娘,因葉卿華這個名字而認定他與這座島有緣,便留他在島上,以至於許久以後的人們,竟以為卿華島這個名字,原本便來自於葉卿華這個島主——對於知情者來說,這不過是另外一個巧合罷了。

眉歡這姑娘也樂得編故事給旁人聽,大致是為了襯得自己年輕一些,便在故事裏將卿華島主設定成了這座仙島孕育出的神仙,輩分比她還要高上一些。

後來,葉卿華因緣際會收留了浮煙,把她當做妹子養在南平宮,眉歡尋思著,自己著實不擅長治島這種耗費腦細胞的工作,便以讓葉卿華報她救命之恩為由,將這座島島主的職位,硬塞給了卿華和浮煙,自己則守一個花緣宮逍遙度日。

昔日的司戰神君不願回天庭,在凡塵中有清淨的島守著,倒也是件好事。

這一守,便是七萬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