惱怒的董家強親自嚐了瓶中剩下的燕窩,以證明沒有藏毒。董家文知道自己闖禍後早已逃之夭夭,王克飛不得不留下來應對這窘困的局麵。

李欣同和陳醫生帶上房門走了出來。看見王克飛,李欣同煩躁地擺了擺頭,走開了。

王克飛問陳醫生:“情況如何?”

“唉,胎心不穩,也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

陳醫生今年已經六十歲。他說起董淑珍和董家文都是他接生的,他看著這三兄妹長大,可如今老大和老二不合,鬧得雞犬不寧,他也覺得惋惜。

王克飛突然記起,董家文曾在他母親葬禮上聽到陳醫生和小姑間的一段談話,大意是說董家強的出生和老二老三不同,便問:“董家強也是你接生的嗎?”

“不,不,我當時不在場。那幾個月董先生和夫人住在蘇州東山療養,並未告訴我懷孕的事。等我接到通知趕過去,老大已經生下來了,幸好很順利,他們找了當地一個有經驗的接生婆。”

說完,他歎氣道:“淑珍從小就比她兩個哥哥更懂事。我在退休前也沒什麽可求的了,隻希望淑珍和孩子都沒事,讓董家的這場風波趕快過去。”

經曆了這場鬧劇後,王克飛也不便在董淑珍家久留,決定去司機下榻的旅館會合,下午即回上海。

冬日的暖陽照著波瀾不驚的西湖,堤岸上的積雪正在融化。幾個孩子在放風箏。王克飛懷著心事趕路,不知不覺間,來到了斷橋邊。

這時,透過身邊一間茶館的霧氣騰騰的窗戶,他竟看見了董家強。

與他同坐在八仙桌邊交談的是一名背對窗的陌生女子。

王克飛遲疑了一下,推門而入。

舞台上一個穿湛藍色長袍的男人在拉二胡,四周人聲喧嘩。

在王克飛穿過桌與桌,腳與腳之間走向他們時,董家強也發現了王克飛,站了起來。

那名女子同時回過頭,王克飛吃驚地發現,竟是夏若生!

她穿著灰青色旗袍和毛線開衫,鬈發夾在耳後。雖是第一次見到她這番打扮,王克飛卻覺得她的模樣如此熟悉,讓他有一絲恍惚。

“你怎麽在這裏?”他低聲問。

“王探長,夏醫生希望我能帶她去董家祖宅轉一轉,我正好也好多年沒有回去了。你想一起去嗎?”

王克飛低頭看看夏若生,她正托著下巴,等待他的回答。

他要弄明白這女人究竟打的什麽主意,也不想就這麽空手而歸,便答應同去。

三人走出茶館後,董家強又說:“王探長,其實在你來之前,夏醫生正和我說起你呢,她說你是因為同情家文,才被拖到杭州來的。我可以理解,你們的工作也是為了最大限度弄清楚事情真相。希望經過這一次,你不會懷疑我了吧?”

“我並沒有懷疑過你。”王克飛說。

“那你希望從他那裏求證什麽呢?”董家強十分困惑。

“董家文其實有很出色的觀察能力,他發現的每一個細節都是有根據的,和旁人不同的是,他把跨度這麽多年的細節聯係在一起,得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結論。”

“比如說,什麽樣的細節?”

“你們母親生你的時候沒有難產,生董家文的時候卻難產了。”

“這又能說明什麽?”董家強笑了一聲。

“在董家文被送進精神病醫院的前幾天,你是否曾和人站在這斷橋上說話,被他瞧見了?”

“我依稀記得那一次。那天下午,一位外地婦女向我問路,我便和她多聊了兩句。想不到這家文瞧見了,非說我和什麽魔鬼在一起,回家大鬧特鬧。沒過幾天,他的病越發厲害,父親就把他送去了醫院。那年他才剛滿十六歲,也真是可惜。”

頓了頓,他又說:“你看看,你說‘他發現的每一個細節都是有根據的’,但這些細節其實都是被他的腦袋瓜扭曲的現實,在這基礎上得出的結論當然也是扭曲的。”

當董家強找到他的車,上前和司機說話時,王克飛轉身問夏若生:“你為什麽要他帶我們去祖屋?”

“我告訴他,我有辦法化解他和董家文的矛盾。我知道他們理解的誤區在哪兒。”

“誤區?”

“嗯,就好像我們麵前的是同一個西湖,但看到的其實各不相同。”

這時,她的一隻胳膊搭在斷橋的石扶手上,冬日微風撩動烏晶發夾後的鬈發,她的側臉秀美動人。王克飛突然明白了為什麽此時此景如此似曾相識,因為他和蕭夢在婚後的第二年春天來過杭州,而她也正是這番打扮。他似乎還為她在這石橋上照過一張相。

他心中覺得匪夷所思,但也不便提問。

這時,董家強請兩人上車,談話便中斷了。

小轎車往市郊開去,大約二十分鍾後,停在了一片開闊的濕地前。下午四點的夕陽正浸入湖水,水麵耀眼得如同一麵銅鏡,凜冽的北風迎麵吹來,金色的蘆葦輕輕搖晃著。

三人被眼前的美景震撼,誰也沒有開口。

王克飛看見遠處湖中央有一間小木屋。屋頂已經坍塌,牆身也已傾斜,幾隻白鷺繞著它盤旋。這就是董家文所說的第一次看見魔鬼眼睛的地方吧?確實,沒有“人”能夠從水麵上走去木屋,除非有船。而如果有船的話,這放眼望去,應該也早就被董家人發現。

“這裏是後門?”夏若生問。

“對,整個湖泊就像是我們的後院。它依然是我記憶中的模樣。”董家強動情地說。

“前門開在馬路邊,被門閂閂住了。我們從後門進吧。”董家強走到後院門口,插入董淑珍提供的鑰匙,卻發現鎖扣早已生鏽,扭不動了。

王克飛踩著破瓦罐翻上牆,向夏若生和董家強一一伸出了手。三人翻入院落。

這已荒廢的後院是當年兩兄弟玩耍的地盤,如今長滿了藤蔓和一人高的雜草。

祖宅很大,有三重院子,走道連著廳堂,兩側是廂房,看格局應是清末的建築。屋內家具都用白布兜起來了,扣鎖上結了厚厚的蜘蛛網。

“這裏已經有二十多年無人居住了。”董家強撩起一把蜘蛛絲,感歎道。

“來這裏。”王克飛聽到夏若生在叫。

他走進一間側房一看,這裏正是董家文的畫室。一個個畫架依舊支在那裏,隻是被罩上了白布。夏若生輕輕揭開一塊白布,頓時揚起一片灰塵。畫上是一位歐洲貴婦,她端莊地坐在那裏,嘴、鼻子、耳朵、手以及衣服的質地都活靈活現,唯獨沒有眼睛,看起來有些駭人。

董家強也跟了進來,站在他們身後道:“這間畫室本是爺爺奶奶的臥室,他們去世後一直空著,直到董家文開始學畫,才改為畫室。”

夏若生突然轉身,問:“我們今晚能留下來嗎?”

“我們?”董家強問。

“我和王探長。”

“當然可以,如果你們願意……隻是夜間寒冷,這裏也未必剩下蠟燭……可你能告訴我,為什麽要留在這裏過夜嗎?”董家強問。

“因為明天天亮以前,凶手就會出現。”

“凶手會出現?!”

“為此,董先生,我需要你做幾件事。”

“請說。”

“你回到市區後,給《民生報》記者王贇打個匿名電話,就說董正源案件已破,董家大兒子為了奪取遺產,買凶弑父。現在,他,也就是你自己,在董家祖宅中挾持了法醫夏若生為人質,和警方對峙。若明晨七時還是這僵持局麵的話,警方會強攻進去,無論生死——”

“什麽?!你說我是凶手,我劫持了你?!”董家強一臉憤怒,“我不可能讓報紙這麽寫,這種話豈能當兒戲?”

“這可是《民生報》。”夏若生滿不在乎地說,“你不這麽說,他們會寫得更離譜。那記者接到電話,不會也根本沒有時間去核實,這條新聞會在下午五點見報,凶手一定會讀到。等案子破了,警方澄清事實,你也可以要求報社更正致歉。如果他們不致歉,我這個所謂被挾持人會發文解釋原委。你的聲譽由我負責。”

“既然《民生報》的可信度這麽低,為什麽要選它?”

“自從陰陽街發現董正源屍體起,隻有《民生報》一家跟蹤報道,幾乎三天兩頭就有新消息。這世界上最關心案件報道的人自然是凶手本人了,她既然沒有其他渠道知道警方的辦案進程,這虛虛實實、真真假假的《民生報》她是一定會看的。再說,案子破了這麽大的新聞,就算她自己沒有讀到,也一定會從其他渠道聽說。”

“可憑什麽凶手看了新聞,就會想來這裏?”

“因為……”夏若生把想說的話又咽了下去,“隻有她來了,我才能親自問她原因。”

她低頭看了看表,催促道:“董先生,你再不出發,就趕不上報紙印刷了。”

董家強背著手在房間內焦躁地踱步,猶豫不決。

過了一分鍾,他終於下定了決心,抓起帽子,道:“好吧,那就這樣吧。”

說完,他便帶了司機匆匆離去。

董家強走後,王克飛拉開一把椅子,坐下。“說吧,你認為的凶手是誰?”

“不是我們之前懷疑的任何人。”

“也就是一個我可能不認識的陌生人。”

“是的,一個陌生人。”

“他不來怎麽辦?”

“那我們也沒有什麽損失。”

“如果來的不是凶手,抓錯人了呢?”

“隻要她出現,就不會錯。我現在有一幅拚圖,左右兩邊我都拚好了,可卻沒辦法把它們對接起來。中間少的那一塊正是我不能確認的動機。隻要她出現,這動機便暴露無遺,這幅拚圖便一定是完整和正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