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凶手。”
夏若生看到王克飛受驚嚇的模樣,失聲笑起來,牆上的影子不停顫抖。
王克飛惱怒地一把奪過她手中的槍,壓低聲音說:“別鬧了。”
正在此時,隔壁畫室傳來一聲動靜。兩人對視一眼。就在下一秒,王克飛已經勒住夏若生的脖子,拖著她後退。他用槍指著房門,在那裏,一個身影如同一團黑霧滾滾而來,像一條鯊魚正追蹤著血腥味。
凶手手上也有一把槍。這下,倒是他倆被困在了這裏。
是啊,他們怎麽會沒有想到呢?和劉誌剛一起失蹤的,還有他的槍。
“家強。”她動情地喚了一聲,又看看被這可憐的燭光照亮的家居,“我是你母親。”
王克飛抓著夏若生的肩膀,站在陰影裏,沒有答話。
他們為凶手的容貌震驚,卻又激動。迷失的這一片終於完整地鑲嵌在拚圖上,苦苦地搜尋終於有了答案。
“家強,殺了這個女人。我知道有地道可以逃出去,跟我走吧。沒有人會找到你。”
“我母親早已經死了。”他開口道。盡管語氣平淡,但他知道,緊貼著他胸口的夏若生一定感覺到了他急促的心跳。
“那個女人不是你母親!你還不明白嗎?我才是!”怒吼過後,她的聲音又柔和起來,“我知道你一直被蒙騙,沒有人告訴你到底發生了什麽。我今後會把一切告訴你。跟我走吧。”
她上前一步,伸出手,王克飛挾著夏若生後退一步。“你怎麽會是我母親?”
“聽我說……那年我隻有十七歲,而你的父親也不過二十歲,在聖約翰大學念書。我的養父,也就是你的外公,本是一名牧師,恰巧又成了他的醫學老師。我們在學校的舞會上相識,相愛了。他畢業那年我懷了孕,他說回一趟老家就來娶我。可他這一去卻杳無音信。等我們再見時,我的肚子已經用衣服藏不住了。”
“可你為什麽要拋棄我們?”
“你提醒了我最黑暗、最痛心的歲月!我又怎麽會拋棄自己的孩子呢?!你父親回到了上海,說雙方父母逼他和那個女人成婚,他母親更是以死相脅,不讓他回上海。他說他不愛她,也反抗了,可最終沒有能力選擇自己的生活。他隻是對著我哭,說對不起我……我完全沒了主意,不知道該怎麽弄掉肚子裏的孩子,也不知道未來怎麽辦……
“幾天後父親發現了我有身孕,你可想而知他有多麽生氣。他剪掉了我的頭發,把我送進了聖衣院。那是一個多麽恐怖的地方,你永遠也想象不到。可他說,我是他從天主教育嬰堂裏收養的孤兒。現在,他後悔了,如果他把我留在那裏,我便不會被魔鬼引誘,犯下這些罪行。所以,他要把我送回去,隻有那裏才能洗清我的罪孽。
“我在聖衣院待了四個月,生下了你。可我隻把你抱在懷中幾分鍾,你就被人搶走了!他們告訴我,你患病夭折了,因為我,因為我所受的詛咒。你是我唯一的希望,當我以為你死了,你知道我有多絕望?
“我試圖自殺,院長把我關進了塔樓,她怕我的肮髒玷汙了那些守貞姑娘。那裏沒有一點光,因為她說黑暗能讓我和神離得更近。她們用鏈條鎖著我的四肢,不讓我夠到一尺以外的任何東西,我也無法掐住自己的脖子。
“每天下午我會被帶進一個房間,看她們跪坐在地,用柳枝狠狠抽打自己,一邊念著禱告文,求基督寬恕我和天下的罪人。我隻是哭,她們要我承認我的罪,我便承認了,我知道自己有多麽髒……我寧可這柳枝是抽在我的身上,把我打得皮開肉綻,可她們隻是讓我睜大眼睛看著,一遍又一遍地告訴我,她們是在替我受懲罰,我作的孽都成了鞭子落在了她們的身上,而我這樣的罪人,連被鞭打的資格都沒有……
“就這樣過了好幾個月。當有一天在塔樓中懺悔時,我突然意識到神再也不會接納我了。隻有撒旦願意在黑暗中聽我說話,隻有撒旦是我的親人。如果不是撒旦,我真不知道如何挨過這漫長孤獨的三年。
“三年後,父親要回美國,他聽說我已經被治愈了,便想帶我一同回去。我一離開修道院,就被送上了回美國的渡輪。到美國不久,他開始生病,我們不斷搬家、換城市,直到四年後他死在了新澤西州。直到臨死前,他才告訴我真相:孩子沒有死,是他找到了正源,讓他把孩子帶回杭州撫養。
“父親一去世,我便覺得黑夜結束了,天又亮了起來。我立刻動身回中國。我從聖約翰大學的辦公室打聽到地址後給我的愛人寫信。他終於答應讓我見一見你。分別八年,他已經是一家銀行的經理,待人處事成熟了,像一個真正的男人。
“是他帶我走了這一條地道,這條全家隻有他一人知道的地道。我可以透過畫室的鎖眼偷偷地看你。可惜我和你近在咫尺,卻無法相認。我更沒想到的是,他和那個他曾經口口聲聲說不愛的女人又生了一個兒子!
“我時常去看你們,沒有他的陪伴,我一樣可以舉著蠟燭走過長長的地道,從鎖眼中看你和用人玩耍,一點一點長高……可那一天,董家文卻指著木屋大喊大叫,說他看見了魔鬼。你父親在小木屋裏找到我。他說,一切到此為止,我不能繼續留在這裏。我問他還愛我嗎?他說這一輩子,他從沒有對其他人有過愛的感覺,以後也不會有了,但他有大家庭,有長輩、孩子,以及他虧欠了他的妻子很多,這是他的宿命。
“聽到他提起那個女人,我發怒了。如果沒有她,這幸福的生活是我的!是我們三個人的!可你知道他怎麽了?他居然對著我下跪了。他像個懦弱自私的渾蛋,居然抱著我的腿求我,求我別傷害他的家人,永遠離開,去過自己的生活。他說,他知道欠我許多許多,他希望有來世,他可以做任何事補償我。
“這是我第二次看見他哭,第一次是當他告訴我他不能娶我的時候。每一次,我都妥協了。因為我愛他,愛得那麽深,勝過愛我自己。我隻好無奈地答應他離開。可在回上海的半路上,我突然改變了主意。我怎麽忍心和你們分別呢?你們就是我的全部了。離開你們,我還怎麽活下去?我有什麽自己的生活?我回到小木屋中長住了下來。
“從那一天起,我就成了一個孤魂,遊**在四周的村莊中,漆黑的地道裏和冰冷的湖麵上,不讓任何人知道我的存在。我隻有依偎著你們的熱量才能生存。我看著你們一家人其樂融融,看著她又給他生了一個女兒……我多麽希望我站在那個家庭中間,我是那個女人!
“有一天,我看到他們把哭鬧的董家文送上了車。當我再推動地道的出口時,卻發現它被堵住了!我靠在門後敲打、哭泣,沒有人聽到我的聲音。我想,你父親一定懷疑這其中發生了什麽……”
“是你讓家文發的瘋?”王克飛問。
“那個自以為是的傻瓜,從小隻會哭鬧耍賴,那張臉看了就叫人討厭!我隻是在他的食物裏加一點羊躑躅和毒蕈,便能讓他胡言亂語了。我知道你這些年受了很多委屈,那個女人偏袒自己的親骨肉,這些我都看在眼裏。我給她的茶壺裏加了棉花籽,每天放一丁點,她總有一天會患病死去。還有那個小賤人,搬家還不忘帶著她的枕頭,裏麵有一枚麝香,她當然懷不上孩子……
“我時常幻想,我隻要用一小勺砒霜,就可以在一個小時內消滅所有的敵人,包括那些嘰嘰喳喳的用人,我的苦難也就結束了。可我不能這麽做。因為我知道,他不會原諒我,如果他發現了,他就再也不會愛我。他的愛對於我,依然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
“地道門被堵死了,我再也無法靠近你們父子倆,隻好回上海。你知道嗎?當我第一次在櫥窗看到自己的影子時被嚇壞了,我發現自己真的如野鬼一般可怖。廣場上的大鍾日曆提醒我,我竟在木屋裏整整住了十年!!我的關節,我的背,我的健康和自尊,一切都是在這十年中被毀掉的!而他呢,他有家,有一切……卻還要把你從我這裏奪走,這不公平!”
“所以你殺了他。”
“我為什麽要殺他?我怎麽會殺他呢?當我發現他死了,死在我的**,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她握著槍,掩麵哭起來,“他本不應該死。那個男孩沒有死,我以為我成功了,可他為什麽會死?我怎麽也想不明白,這或許真的是老天對我的懲罰,讓我親手殺了他。”
“你為什麽給他下毒藥?你終究是怕他不愛你了。”
“我珍惜我們的重逢。我希望他喝了藥後,能看到我過去的容貌,即便隻有短暫的一刻……這又有什麽錯?他能記得在一年後的同一天去仙樂斯找蘭蘭,就足以證明他還愛著我!”
“也是蘭蘭給你找的那些男人?”
她用手掌抹去止不住的淚水,舉著槍的右手不停顫抖。“那些男人肮髒惡心,隻知滿足肉欲。為了我們一家人的幸福,死幾隻老鼠算什麽?
“我用心良苦,就是為了你在董家能過得幸福。我以為有生之年,我們三人可以團聚,沒想到,現在卻隻有我們母子相依為命……”
她靠近一步。“家強,我們有三十年沒見了……天很快就亮了,到時候再走就晚了。”
王克飛已經無路可退,緊貼著牆角。
她若再上前幾步,就能看清楚王克飛的樣子,難保不會識出什麽破綻。他的槍口還抵著夏若生的太陽穴,他的肘彎能感覺到她頸部滲出的冷汗。
“把她殺了,我帶你離開這裏。”她再次靠近他。
“凶手是你,我為什麽要逃?”
“既然你不願意動手,就讓我來。”她舉起了槍,黑洞洞的槍口瞄準夏若生。
砰!
一聲槍響在夜空中回**,她摔倒在地,輕得如同一縷塵土,隨後便是死寂。
王克飛鬆開了胳膊,從陰影中走了出來。他回頭看了看站在原地麵色慘白的夏若生。
他靠近迪瑟。
她的嘴角冒出汩汩的鮮血和含糊不清的呻吟聲:“是我親手殺了他……”
終於,她停止了**。她的容顏凝固成了一尊石灰色的雕像,隻有枯槁的白發在夜風中微微顫動。她的雙目圓瞪,看著窗外,眼珠中映著的那輪彎月,竟透出一絲翠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