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前生那些事兒——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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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小扣兒喝多了水,就爬起來去了茅廁。要去茅廁須經過李德才住的小院,他踢踏著鞋子打著哈欠走過院門,卻聽到一陣細碎的說話聲。
“…這便要走了…舍不得…”
“別擔心這些有的沒的…怎麽又瘦了…”
小扣兒下意識的豎起耳朵細聽,隻聽到一些零星的話,但是這說話的人他卻聽出來了。其中一個自然是李德才,而另一個,便是李德才的相好。
要說這戲園子裏有什麽人讓小扣兒避之不及,還真沒有,但是一旦這個人來了,他便恨不得走得越遠越好。
小孩兒頓時大氣也不敢出一個,躲到院門邊上偷偷瞧進去。隻見一個身材高大健碩的男人正摟著李德才,兩人靠得很近,坐在院子裏的石桌旁耳鬢廝磨,說著體己話。男人身上穿著黃斜布的軍裝,和那天在郕王府裏那位軍爺一般的打扮,兩條有力的胳膊緊圈著李德才細瘦的腰肢,不時還動作頗大的揉弄兩下,看得小扣兒臉紅心跳。
“爺,我實在舍不得小扣兒…不然,你讓我收他做義子?就算沒什麽出息,好歹有我一口飯吃就少不了他的…”小扣兒聽到李德才細喘著氣說道,心裏一陣激動。他其實根本不想離開李德才身邊,雖說他年紀還小,但是並不愚笨,誰真心對他好,他心裏門門兒清…要是這次去了福州,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來…
“不成!”男人斬釘截鐵的冷酷聲音就像一桶冰水從他的頭上猛地澆下,一刻間就涼了個徹徹底底。“你也說了,小孩兒跟著你不會有出息,不如出外闖闖,興許將來還能談門好親事——你既是拿他當親子,難道不要為他細細打算?”男人的聲音又放緩了一些,像是在安慰不吭聲的李德才:“我知道你舍不得。可我當初不也是這麽一路走來,現在不但家有恒產,還有美人在懷不是…”說著美人的時候,語氣裏帶點戲謔,巧妙的轉移了話題。兩人又開始膩歪。
小扣兒呆呆的站著,一直沒有等到李德才的反駁。院子裏衣料摩挲的聲音越來越大,漸漸加進了呻吟和喘息。他抬頭看向天空,那麽多顆星子…卻沒有一顆是屬於他的。
雖說是夏季,夜半終於生出幾分涼意。
不知道過了多久,院子裏的腳步聲逐漸靠近,“嘎吱——”門被一雙大手打開。一個穿著綢緞短褂的高大男人走了出來,用陰沉不耐的眼神盯著小扣兒。
“高、高爺…”小扣兒深吸口氣,還是膽怯的移開了眼。
高宏盛看著麵前男孩畏縮的樣子不由厭惡的皺起眉。按說他和阿寶也不會有孩子,領養一個也是正常…但如果是這個小子,哼。神態猥瑣膽小如鼠…哪裏配當他高宏盛的兒子?!
“記著我的話,別跟他多說什麽…乖乖去福州,以後有你的好處。”他懶得和小扣兒說話,冷冷的威脅了幾句,就轉回了院子。阿寶這段時間一直為這粗鄙小子煩擾,今晚好容易睡熟了些。
小扣兒愣愣的盯著男人的背影消失在院子門後,李德才顯然是早就進屋了的,不然…要是他聽到了這男人對自己的威脅,定是會為自己做主的…
小孩兒嘴唇顫抖著,最後滿心苦澀的慢慢走了。其實不過是安慰自己罷了,他怕高宏盛,李德才不也是嗎?雖然期盼李德才留下自己,但是那人阻止,他們又有什麽辦法…
還是離開。
將來若是他有出息了,那人也不能逼他離開了。
第二天一大早,小扣兒就背著李德才給他收拾的包袱坐上了車子。車子是高宏盛的軍隊運往福州的糧車,比起一般跑商的又安全上幾分。
“這些錢要貼身收好,”李德才背著人把一些大洋和票子塞到小扣兒的裏衣口袋裏,小心叮囑著:“記得不讓別人看到,外頭世道亂得很,聽到沒?”
小扣兒憋著淚點點頭,想要說些什麽,卻都梗在喉嚨裏。
“唉…可憐你這麽小就要出外生活…”李德才也紅了眼眶,眼裏諸多不舍:“我若是有一點辦法…出外過活不同戲園子,沒人會看著我的麵子給你方便…要是有些沒理的欺負你,也不能太軟了…聽到沒?”
小扣兒胡亂的點著頭,猶豫了一下,還是伸出手抱住李德才的腰小心蹭了蹭。
“記得經常來信…”李德才這下子心疼的不行,哽咽的蹲下把他抱進懷裏。
小扣兒坐在車子裏,一直看著李德才的身影,直到車子駛入了街角。
這一天,他離九歲的生辰恰有一月整。
“扣兒!吃換(飯)啦!”濃重的閩南口音在巷子裏響起。一個老頭探出門頭,大聲的喊著,深褐色布滿皺紋的皮膚上滾著汗珠子,眼睛深陷渾濁。
“來了!”少年老遠就應和著,步伐緩慢的走過來。仔細一瞧,竟然就是離開京城的小扣兒,隻這時看著已經大大不同。個子自是長高不說,身板也壯實不少,皮膚隨著這邊的烈陽,曬成了焦炭色,原來的奶皮子一樣的膚色一去不回。他留著一頭短茬茬的頭發,脖子上掛著一塊毛巾,不時擦上一把,眯起細長細長的眼睛。
“現在才回來!”老頭把他迎進門,卻不走通往主屋的抄手遊廊,反而拐進一旁半月形的角門。
“中午煲個湯給你食,裏麵係很好地菜幹哩。”
小扣兒悶聲不吭的跟著他走進角門內一側的廚房,然後在角落的矮桌上坐下,端起碗就開始扒飯。
“都過了七年啦,唉...”老頭一邊給小扣兒夾著菜,一邊感歎:“係個大人啦。”
七年了...
小扣兒頓了一下,曬黑的臉上並沒有什麽表情。他看著青花大碗裏的燉菜和米飯,搖搖頭接著吃起來。還想那些做什麽?自從被李德裕從戲園子裏趕出來,他就再也不去想那些關於從前的事情了。
隻是,不知道那個老匹夫是怎麽和班主說的?
他這一生,還有可能回到京城嗎?
“外麵世道亂哩,做工小心...”老頭絮絮叨叨的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憂慮,把他拉回了現實。這個老頭叫阿麥,七年前從街頭把他撿了回來。阿麥在這戶商賈人家做長工,說小扣兒是他的孫子,主家也沒有說什麽,隻夥食什麽要從阿麥的工錢裏扣,多一個住也就當做沒看見。
小扣兒倒不覺怎麽樣,他很快就在碼頭找到了活計,因著阿麥的關係,就是幫忙搬一些不重的貨物,或者跟著工頭清點貨單。一月下來賺的銀錢也足夠祖孫二人吃喝穿用。時間一長,主家看小扣兒是個老實的,也會差使他做些事,逢年過節便也有他的一份賞錢。
“世道一直都亂,隻最近多了些巡邏的兵,也不知是不是要打仗了。”小扣兒放下碗,拿起塊糕慢慢吃著:“聽說台灣那邊有轟炸機飛過來,估計不敢真的開火。”碼頭那塊消息一直靈通,這些也是他從工頭和巡警那裏聽到的。如果真要出事,碼頭肯定第一個關閉!
“主家...”老頭有些猶豫的開口,最後還是沒有說話。
小扣兒也猜得到,大概是最近謠言四起,主家想要離開福州了。不過要是世道真亂了...他首先想到的是,把那個作威作福的王公子殺掉——然後再一把火燒了李德裕的戲班子!那個道貌岸然的□!
然這隻是小扣兒胡亂之下的想法,並不代表什麽預見性。
1954年。
他沒有意識到,福州的上萬家商鋪也沒有意識到,滅頂之災即將降臨。
直到轟炸開始。
在小扣兒意識消失前的最後一刻,他隻想到兩件事,老頭怎麽辦..還沒有再見一次班主...如果可能的話,他真的想叫他一聲,爹... 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