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海上談判

廈門海域,兩艘雙桅木船靜靜地停在風雨中,雨絲如線,迷朦了視線。此時風浪不大,船在海中輕輕地隨著波浪起伏著,細潤的雨打濕了甲板,濕潤如油。

幾名水師將領身穿蓑衣,靜靜地立在船頭,雨水打在蓑衣上發出沙沙的聲響,一滴滴雨珠凝結滾落下來,但是他們仍屹立不動,似乎在關注著什麽。

雨霧中兩艘單桅帆船駛來了,一名水師將領揮手示意,他的船開了出去,對方也有一艘船迎上來,三百尺、二百尺、一百尺……兩船靠攏了,船舷相碰時彼此的船體輕輕搖晃了一下,然後雙方的水手便迅速拋出撩鉤扯住了對方的船。

一合即分的雙船重又靠攏起來,兩塊踏板同時從雙方的船上向對方遞去。士兵們接過船板,麻利地綁在船舷上,同時好奇而仔細地打量著對方。不一樣的頭發、不一樣的相貌,但是卻可以感覺得出對方每一名戰士的身份。

他們還是頭一次這麽近、這麽和平地打量對手,賈慶友匆匆地奔了過來,這個海運商人無意中充當了一次重大曆史事件的見證人,盡管他是那麽的不情願。

明軍將領登船了,葡方出於對安全的考慮,第一次談判在葡船上進行。他們脫下蓑衣,露出一身鮮明整齊的甲胄、肋下佩著狹鋒單刀,若無其事地登上葡艦。他們平靜的表情和沉穩的動作打消了葡軍士兵的緊張情緒,立在船舷兩側蓬布下的火槍手們緊握的手鬆了鬆,槍口悄然垂了下來。

“這位是大明福建水師提督韓武將軍、福建布政使衙門參議鄭雋然大人、福建海道使唐行雲大人、浙江水師千戶彭小恙大人。”

對麵的葡人首領用剛學來的中國禮儀抱拳一一應答著,賈慶友的緊張情緒漸漸平靜下來,繼續道:“各位大人,這位是佛郎機國皇家海軍上校桑德將軍、米蓋爾教士,這位是在呂宋經商的佩德羅船長的代表,他的助手瓦倫特先生,呃……還有日本國豬爪英俊武士。”

幾個明軍將領刀鋒似的目光刷地一下集中在豬爪那張“英俊”的臉蛋上,豬爪英俊習慣性地抓抓**的武士髻,努力擺出一副毫不在乎的表情,韓武輕蔑地笑了笑,轉首對桑德欠身笑道:“貴使一行的人物倒真是五花八門,我們八個人在這海上相逢,倒有點‘八仙過海’的味道。”

幾個葡國人不懂什麽叫八仙過海,豬爪英俊倒是聽的明白,他忍不住咧開嘴笑了起來,隻是所有的人都沒向他望一眼,豬爪笑了兩聲,自覺無趣,便又訕訕地忍住。

賈慶友粗通葡語,溝通尚不成問題,他用結結巴巴的葡語和桑德說了幾句話,然後對韓武道:“桑德將軍請您和諸位大人入艙。”

桑德也做出一副伸手邀請的姿態,韓武點了點頭,率先向船艙走去,彭小恙晃動著健碩的身軀,經過豬爪英俊的身旁時,甲胄護肘部分突然晃動了一下,從豬爪英俊胸腹之間蹭撞而過,同時挑釁地瞥了他一眼。

豬爪英俊痛得悶吼一聲,身子倒退了兩步,他勃然大怒,扭曲著麵孔霍地一下握住了武士刀長長的刀柄,“嚓”地一聲刀芒乍現,就欲拔出砍殺。

米蓋爾教士按住他的手背,微微搖了搖頭,此時彭小恙等人已步入船艙,豬爪英俊恨恨地推刀入鞘,咬著牙跟在三個西洋人的後麵走進船艙,他身材矮壯,站在後邊隻看得見前邊一人的背影,倒不會再和彭小恙發生衝突。

雙方寒喧了幾句,桑德便開門見山地道:“我們來自遙遠的葡萄牙王國,並無意冒犯大明朝廷。滿刺加是一個野蠻人的小王國,他們已經被我們兼並,但是作為葡萄牙王國的屬地,我們尊重大明國在東方至高無上的地位,願意就此事同大明國談判。”

韓武搖搖頭笑道:“桑德將軍,我很想知道貴國要和我們談判些什麽?滿刺加是大明的屬國,稱臣納貢並接受大明軍隊的保護,你們現在侵占了滿刺加,滿刺加蘇丹蘇端媽末國王閣下已經向我大明皇帝陛下請求出兵援助複國,我們應該維護自已藩國的利益,不是麽?”

米蓋爾教士微笑道:“將軍閣下,我國國王非常希望和東方偉大的帝國建立良好的合作關係。我們的海軍是西方最強大的力量,由於滿刺加對我們的怠慢,我們兼並了他們,取代了他們的統治地位。現在,做為滿刺加的主人……”

布政使參議鄭雋然立即說道:“不,沒有獲得大明朝皇帝的承認,你們就不是滿刺加的主人,也就沒有權利代表滿刺加來講話。”

桑德不悅地聳聳肩,冷笑一聲道:“很遺憾,閣下,事實上現在正是我們決定著滿刺加的一切。”

彭小恙立即也學著他聳聳肩,針鋒相對地道:“所以,我們來了!”

瓦倫特一見火藥味濃厚,急忙當和事佬道:“諸位先生,請安靜、請安靜,請讓我說一句話!”

他喊了一遍見沒人理他,急忙一把扯過賈慶友,讓他用中國話又重複了兩遍,雙方才算暫時安靜下來。

外邊的雨似乎大了一些,艙頂的蓬布發出沙沙的打擊聲,瓦倫特看看艙外白茫茫的雨霧,嘟嚷道:“這可不是個談判的好天氣,不過……同樣不是作戰的好天氣。”

他緊了緊鬥蓬,微笑道:“韓將軍、諸位大人,我來到東方時間久一些,也知道大明皇帝陛下雖然擁有廣袤的疆土,和……比我們整個國家人口還多的軍隊,但是心胸寬廣的大明君王並無意利用他強大的勢力幹涉周邊小國事務,隻要沒有人冒犯大明的尊嚴,他就是一個和氣的巨人。”

他向桑德和米蓋爾指了指,笑道:“而我們,正是沒有想冒犯大明的一些人。關於滿刺加做為大明藩屬的問題,我們是這樣理解的:我們想占用它,並且在此居住,隻是想同東方人做生意,兼並滿刺加後,我們也有義務代替滿刺加,向大明皇帝履行臣屬的義務,也就是說:桑德將軍的政府,將向滿刺加王國一樣,向大明稱臣納貢,如果楊淩將軍同意,我們可以立即派出使團到大明的京師入貢的。”

米蓋爾教士連連點頭,說道:“是的,是的,對大明來說,沒有任何變化,滿刺加雖然換了主人,但他仍然是大明的屬國,願意對大明履行臣國的義務,我想大明皇帝陛下對此會感到滿意的。”

韓武和鄭雋然等人麵麵相覷,都感到有些意外,他們出發前也預估過佛郎機人可能提出的條件,想來不過是武力威懾,同時再給些甜頭,保證不侵犯大明疆域,保證不阻撓南洋諸國借路向大明朝貢而已。

不過就是在楊淩的估計中也沒有想過西洋人會答應稱臣納貢,畢竟此時的佛郎機是海上霸主,是一群冒險家和投機份子占了上風的國家統治,他們不會因為區區幾艘船的被毀就示弱投降的。

這件事大出他們預料,而且一個政權顛覆了另一個政權,並且向大明表示恭順,做為布政使參議的鄭雋然,他是感覺滿意的。既不用動刀兵,又能保證大明中央上國的地位,那麽小小滿刺加內部的更迭變動,就沒必要去管了。

其實日本和安南在內部政權變動後,新的執政者向大明稱臣,一般來說大明皇帝也是會接納的,這是有先例的事,所以他一聽神色大為和緩,已經開始微微地點頭了。

桑德見狀也有些得意,東方人就在乎這些虛名,把他捧到神的位置上去又如何?隻要實際的利益和權力在自己手中。何況,當我們在這裏站穩了腳,勢力逐漸強大起來,我們的海軍可以源源不斷地到東方來的時候,隨時可以撕毀這一紙契書。

韓武和彭小恙、鄭雋然、海道使唐行雲幾人低語起來,鄭雋然道:“韓將軍,以我看,這個條件是值得商榷的,你看是否向總督大人回覆一下,請大人再作定奪?”

韓武猶豫了一下,看了眼唐行雲和彭小恙,問道:“你們的意見呢?”

唐行雲撚著胡須,看看對麵的四人,然後低聲道:“這個……這個……我們都知道,佛郎機的海盜是很厲害的,滿刺加的佛郎機人不是海盜,而是佛郎機國的正式軍隊,他們的戰力一定更強,我想如果能和平解決這個事情,也沒有什麽不好。那裏的統治者不論是叫滿刺加蘇丹還是佛郎機國王,隻要都是大明臣屬,又有什麽區別呢?”

韓武皺了皺眉,不過因為鄭雋然和唐行雲的官職都不在他之下,他也不好當麵駁逆。楊淩的真正意圖他是知道的,楊淩在乎的同樣不是滿刺加在形式上屬於誰,而是這條海上交通要道一旦受製於人,對大明的影響。

很明顯,佛郎機人野心勃勃,如果正式承認他們的存在,大明的水師就隻能在內海轉圈兒,外麵將整個成為佛郎機水師的地盤。

彭小恙低聲道:“我說各位,你們瞧瞧,這幾個番鬼鬼頭鬼腦的,哪個象是好東西?他們說的話能信麽?地盤、地盤啊,想當初我老爸稱雄普陀山的時候,誰要來降,那就得領人、領船投靠過來。光是斬雞頭、喝血酒,豎起我彭家的大旗來就算我彭家的人啦?丫丫呸的,當老子是白癡啊?”

韓武瞪了他一眼,慎道:“又說黑話,你現在可是朝廷的武將!不要說了,本官自有主意。”

他想了一想,對桑德等人笑道:“很好,我也願意相信諸位的誠意,不願意和你們兵戎相見,可是茲事體大,本官是作不了主的。總督大人現在鼓浪嶼相候,可否請貴使回稟艾澤格將軍和拉馬裏奧主教閣下,就詳細情形請他們出麵與我們大人詳談?”

桑德和米蓋爾等人低語了幾句,米蓋爾猶豫道:“並非我們信不過將軍閣下,可是艾澤格將軍是滿刺加駐軍的司令官,拉馬裏奧主教是國王陛下的特使,你們……如何保證他們的安全?”

韓武坦然道:“我們四人,可以留在貴使船上做人質。在我們這裏有句古話,叫做兩國交兵,不斬來使,何況我們還未曾兵戈相見呢。”

“不過,”他目光掃了一眼豬爪英俊,淡淡地道:“他們的人就不要去自討沒趣了,我們知道他們正在為你們效命,但是他們沒有資格談判!”

兩艘木帆船後五海裏,各自聚集著大批的戰艦以防萬一。桑德等人立即派另一艘船到後麵請示艾澤格指揮官和拉馬裏奧大主教,艾澤格雖然多次做出過誘駭土人酋長談判,卻把對方扣作人質的事,但他倒相信明軍不會這麽做,何況明軍還留下了四位高級官員作為人質,於是立即欣然應允。

韓武對已方的兩艘戰艦交代明白,然後當佛郎機船載著艾澤格等來到中線時,他們乘坐葡人的戰船駛向佛郎機人的艦隊,兩艘明軍帆船則護侍著艾澤格等人駛向明軍艦隊。

鼓浪嶼位於廈門島的西南麵,元朝時叫園沙州,本朝時改稱為鼓浪嶼。橢圓形的小島並不大,不過島上崗巒起伏,景色宜人。最高峰龍頭山與廈門的虎頭山隔岸對峙,有一龍一虎守廈門的之說。

雨已經停了,空氣清新潮濕,各種海鳥都出現在沙灘上空,翻飛歡鳴著。楊淩立身在小島西南隅的海邊沙灘上,海風吹拂著他的鬥蓬,飄揚如旗。他的身旁不遠處有兩塊相疊的岩石,長年累月受海水侵蝕,中間形成了一個豎洞,每逢漲潮時,波濤撞擊岩石,發出如鼓的浪聲,被漁人稱為“鼓浪石”,鼓浪嶼由園沙洲改名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雨後的天空有一道絢麗的彩霞,如同搭在碧水藍夭間的一道彩橋,此時幾艘戰船就從漸漸淡化在海麵上的彩虹那一端漸漸駛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