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蜀中劫 299 戰前喜報

青羊宮換了侍衛,後苑內圍仍在蜀王侍衛保護之中,但是外圍完全是楊淩的親兵,外不準入、內不準出,否則格殺勿論。

他的親兵共帶了五百人,此次又撥來三百,但是如果欲對楊淩不利的人真是蜀王,就算五百親兵全派來,楊淩也毫不猶豫,因為隻要蜀王在他的掌握之中,對於自己的人身安全就是最大的保障。

這些京軍精銳,仿佛一個模子裏鑄出來的,高矮胖瘦都差不多,隨著楊淩參與過多次戰場廝殺,那種凜冽的殺氣更不是別人模仿的,同那些看著一樣威武,但是氣質上截然不同的王府侍衛一比,高下立判。

這些人馬雖少,卻給人一種感覺,這是軍隊,真正的精銳之師,可以以一當十的血腥戰士,盡管他們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但是無論外圍的青羊宮道士,還是內圍的王府侍衛,都有意無意的和他們拉開了距離,不敢輕易靠近。

劉大棒槌嘴裏嚼著根青草,踮著腳尖站在說法台上遙望著遠處,喃喃地道:“快出發了吧?奶奶的,這回不能跟著大帥出征,站在這兒當侍衛,可真夠憋氣的了。”

旁邊一個侍衛笑道:“百戶大人,侯爺不是說了麽,您守好了這兒,就是大功一件,回來一準兒記您頭功的。”

劉大棒槌綠豆眼一瞪,笑罵道:“你懂個屁!你是知不道跟著大帥打仗,過癮呐,解氣呀、好玩啊、痛快哩!你個不開竅的大棒槌。”

那人嘻嘻一笑,不再作聲了。

這時後邊傳出一個刁蠻嬌脆的聲音:“你們好大的膽子,都瞎了眼啦?連我都不認識,要不然砍了你們的腦袋!”

劉大棒槌回頭一看,隻見兩個侍衛手中寒芒四射,兩柄雪亮的樸刀架在一起,正攔住一個翠衣少女,少女後邊還跟著兩個小丫頭,嚇的臉都白了。

劉大棒槌叼著草根兒,慢悠悠地走過去,問道:“怎麽回事兒?”

兩個侍衛仍然警惕地持刀攔住少女,頭也不回地道:“稟百戶,這位姑娘想離開青羊宮。”

那少女杏眼圓睜,瞪著他道:“你就是他們的頭兒?叫你的人給我滾開,本姑娘要出去走走。”

劉大棒槌上下一打量,見是個十三四歲的女娃兒,皮膚粉嫩粉嫩的,仿佛掐一把就出水兒,眼睛圓圓的、眉毛彎彎的,那張紅嘟嘟的小嘴兒,貝齒微露,唇角下抿,雖然正在惱火當中,看著仍是十分的可愛。

劉大棒槌綠豆眼一眯,嘿嘿地笑了:“出去幹嘛?俺們大帥說了,這地方現在歸俺說了算,就是一隻耗子,也不準蹓進去、跑出來,你這小妮子雖說小巧的跟朵花兒似的,可怎麽也比耗子大呀,不行!沒有大帥令諭,給俺老實回去蹲著。”

小姑娘一聽臉都氣白了,雙手一叉楊柳細腰,遠山似的黛眉一挑,尖聲喝道:“你好大的膽子,你知不知道本姑娘是誰?”

“喲嗬。”劉大棒槌把草梗一吐,雙手也叉住了渾圓的肚子,他實在是找不到腰了:“那你知不知道本軍爺是誰?”

小姑娘氣得快爆炸了,指著自己小巧尖挺的鼻尖喝道:“我是蜀王的女兒,四川的郡主,你這個不開眼的大混蛋!”

劉大棒槌把綠豆眼一翻,伸出胡羅卜粗細的手指頭,點著自己的蒜頭鼻子道:“俺是大帥的親兵,山東大棒槌,你這個不開眼的小妮子!”

“你……你……你這個渾人,就是楊淩見到我,也不得如此無禮,蜀王犯了什麽法,居然全家做了你們的犯人?”朱湘兒怒吼道。

劉大棒槌趕緊一整麵容,肅然道:“大帥說了,王爺病重,世子被擒,事態十分嚴重,稍有風吹草動,蜀境便是狼煙四起,事關重大,為王爺安全計,敘州叛亂平定前,王爺居住之處按照軍事管製。郡主還就說對了,俺就是個渾人,隻知道認死理兒,您可千萬別和俺這渾人一般見識。”

朱湘兒被他氣的沒法,頓了頓蠻足,自找台階道:“好!你等著,混帳東西,攀上欽差了不起啦?敢如此冒犯我,等楊淩回來了,本郡主要他跪下來舔我的腳趾頭!”

朱賓瀚治下平靜,雖為王爺卻時常輕衣簡從,與民同樂。他管教兒子甚嚴,對這個小女兒就不免放縱寵溺了許多,所以朱湘兒也時常偷偷溜到民間玩樂,聽到市井間一些粗言粗語,覺得甚是威風,這時順嘴便說了出來,隻是話一出口,自己就覺得不妥,嫩頰一下子脹的通紅。

劉大棒槌瞧瞧這花骨朵兒般俏麗的小姑娘,“璞哧”一聲樂了:“俺隻負責王爺安全,大帥要是喜歡舔腳丫子,俺可管不著。”

朱湘兒和個渾人有理說不清,想罵人反被人占了便宜,氣得她頓頓腳,轉身便走。

劉大棒槌瞧她逃也似的走遠了,嘿嘿一笑,把臉一板,對左右吩咐道:“幹得好,給俺看緊了,尤其是這種調皮搗蛋的小耗子!”

兩邊的侍衛忍著笑齊聲吼道:“遵命!”

蜀王府巍峨壯觀,由於蜀地富裕,蜀王府在諸藩王府中規模也最大,幾乎占了成都城內五分一的地方,整幢建築坐北朝南,處處殿閣樓台、金碧輝煌。園林精致優美,小橋流水,鳥語花香,簡直就是人間仙境,其中的“菊井秋香”被譽為成都八大景觀之一,隻是有緣一見的少之又少。

這座宏大的宮殿園囿之處,有一道宮城,一條通往金河的禦河圍繞在四周。禦河之外,還有一道磚城,叫重城。宮門外東西兩側各有一座亭子,東亭名為龍吟,西亭稱作虎嘯。

這樣一座龐大的建築,明末張獻忠入蜀後曾將它做為大西國的皇城,兵敗離開時張獻忠不願這座豪華的王宮落入清人之手,一把火把皇城燒毀殆盡。

此時,朱讓槿和拓拔嫣然就緩緩行走在宮苑之中。身旁景致優美,鳥聲悅耳,秋風送爽,帶來陣陣**的清香。拓拔嫣然低聲道:“去了敘州,萬事自己小心,現在世子落在都掌蠻手中,你的處境最是尷尬,若是一味求和罷兵,損了朝廷的體麵,不但欽差不喜,巴蜀官員必然也不滿意。可你若是主張出兵,不免又被人懷疑你趁機陷殺世子,謀求榮華富貴。唉,沉默是金,能不開口少開口吧。”

朱讓槿今天穿了一身箭袖征袍,更加顯得唇紅齒白,風流倜儻,聽了拓拔嫣然的話,他朗聲笑道:“嫣然過慮了,我朱讓槿心懷坦**,什麽富貴榮華,不過是過眼雲煙,這蜀王之位,父親就是送給我,我還嫌它拘束的人難受呢。可是王兄現在陷落在那些蠻人手中,那是我的同胞手足,我怎麽也得想法子救他出來,旁人說些什麽,我又何必在意。”

拓拔嫣然嬌俏地白了他一眼,嗔道:“你呀,就是這個我行我素的脾氣不好,要不然憑你的才學,王爺怎麽會不喜歡你?要知道收斂。”

朱讓槿搖搖頭,輕笑道:“王兄的才學、人品我都佩服的很,你為什麽欣賞我,卻不喜歡王兄?還不是因為我個性張揚,我行我素,不似王兄那般為人嚴肅拘謹?”

拓拔嫣然為之莞爾,搖頭歎道:“你呀,你呀……”可是她的神色間卻滿是歡喜,顯然朱讓槿正說中了她的心事。

她想了一想,又道:“你既去敘州,我在成都也沒什麽意思,這兩日便返回小金川,王府的事務都安排妥當了麽?”

朱讓槿笑道:“王府的事不需要我操心,後天大管家就從陝西回來了,父王正在靜修,王兄不在時都是由他來處理王府事務的。”

拓拔嫣然不悅地道:“這些規矩真是莫名其妙,同樣都是蜀王的兒子,長子可以代王爺掌管整個王府,可是任何事務你連一點邊都不能碰,還得處處避嫌。銀安殿你連門都不準進,可我父親的座位我可是想坐就坐,想起來真是叫人生氣。”

拓拔嫣然替他抱不平,朱讓槿卻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嗬嗬笑道:“這樣不好麽?錦衣玉食,我又不差在哪裏。真的讓我去做那些事,操持王府的日常事務,去管鹽井桑田,鐵礦銀山,你喜歡麽?”

“不要。”拓拔嫣然不屑地撇撇嘴,搖頭道:“才不要呢,朱讓槿是人中龍鳳,豈能沾染那些俗物?”

朱讓槿被她誇的心花怒放,忍不住親昵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微笑道:“你呀,父王不交辦我那些事呢,你嫌父王冷落我。交辦給我呢,你又嫌那些俗事羈絆了我,嗬嗬,女人就是這麽矛盾。”

拓拔嫣然板起俏臉道:“你什麽意思呀?是不是想說: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古人誠不欺我?”

朱讓槿失笑道:“你呀,又來疑心,我哪裏是這個意思?”

“一定是!”拓拔嫣然的刁蠻性兒又上來了:“怪不得你對那江南黛小樓一副念念不忘的模樣,還讚不絕口。她那樣的女人乖巧伶俐,最會哄男人開心,你想向東她不敢說西,如果有幸攀上您這高枝兒,更是隻會嘴上糊了蜜,哪會說這說那呀……”

朱讓槿一張俊臉頓時垮了下來:“我的媽呀,又開始了,嫣然的臉就象雲南的天,說變就變,誰知道哪句話她聽著就不順耳呀,沉默是金,嗯!沉默是金。”

拓拔嫣然說了半天,見他一聲不吭,不禁氣道:“你心虛了是不是?要不然怎麽一言不發?”

朱讓槿無奈地道:“心虛什麽呀,我的意思是,我的乖乖嫣然,長了一副七巧玲瓏心,叫人摸不透、猜不著……”

“你還狡辯!”

朱讓槿連忙又閉口不語了。

就在這時,一個笑聲道:“哈哈,拓拔姑娘又在欺負二王子了?這世上,也隻有你能整治得他啞口無言了。”

隻見一個身穿黑色窄袖且鑲有花邊的右開襟上衣,下著多褶寬腳長褲的壯年男子大笑著走來,後邊跟著一個服飾相似、但是顏色鮮豔、頭戴雞冠帽的女子。

這男子頭頂留有約三寸長的一綹頭發,稱為“天菩薩”,又以青藍色棉布纏頭,在左前額留出一個高高的尖角,稱為英雄結,左耳穿針,戴了一隻碩大的金耳環。雖說此時天氣仍很炎熱,可是這人肩上竟還斜披了一塊披風似的粗毛氈,竟是一身彝人裝飾。

他的年紀要比朱讓槿大的多,大約三旬上下,不過彝人以無須為美,從長須起就一根根拔去,所以下頜光潔溜溜,看起來也年輕了許多。

朱讓槿如見救星,連忙喜滋滋地迎上前道:“吉潘瓦西,我的好兄弟,你總算及時趕到了。”說著與他擁抱了一下,然後又向後邊的彝族女人微笑著打了聲招呼,那是瓦西的妻子吉古阿加。

吉古阿加斜披毛氈,下著百褶長裙,由於她的丈夫吉潘瓦西是土司之子,身份尊貴,所以按照身份越尊貴,裙折越密的規矩,她的長裙布滿層層皺折,同時緊拖地麵,行走時塵土飛楊,這才顯的身份貴重。

“我接到你的消息,就日夜不停地趕來了,好兄弟,有什麽事要我幫忙嗎?”吉潘瓦西笑吟吟地對朱讓槿道。

吉潘瓦西和拓拔嫣然彼此也認識,所以笑著打了聲招呼。他前幾年曾經生過一場大病,部族裏的巫醫沒有治好,眼看就要命喪黃泉了,是恰巧遊逛至此的朱讓槿讓隨身的郎中給他醫好了病,彝人性情豪邁,有恩報恩,從此視朱讓槿為異姓兄弟。

朱讓槿把事情簡要說了一遍,然後說道:“我知道你去過淩宵城和九絲寨和他們做生意,對入山的路徑一定了解,王兄現在陷在他們手中,靠朝廷大軍硬攻的話,王兄一定性命不保,所以我才希望你能和我同行,見機行事,或許有機會救我王兄出來。”

吉潘瓦西一聽麵有難色,猶豫半晌才低聲道:“好兄弟,你王兄被抓的消息我還不知道,不過都掌蠻人又同朝廷作對的事在各山各寨都傳開了,土司老爺們大多存著……咳咳,那種心思,我若出麵助你,我們的部落會被人孤立……”

朱讓槿垂下眉來,輕輕歎了口氣,拍拍他肩膀道:“我明白,讓槿不會讓兄弟為難的,我另想辦法,你不要太為難。”

吉潘瓦西猶豫片刻,咬了咬牙道:“好吧,我陪你去,不過……我不能公開露麵,你給我一套漢人的衣服,不要叫人知道吉潘瓦西跟在你身邊就行了。”

朱讓槿大喜,擁抱了他一下道:“這個好辦,嫂夫人就先住在王府吧,我一定叫人把大嫂照顧的無微不至。”

吉潘瓦西看了眼拓拔嫣然,朱讓槿會意地笑道:“嫣然是我的紅顏知己,唯一的紅顏知己,她那裏你應該放心才是。”

拓拔嫣然雖愛和朱讓槿使小性兒,不過公開場合倒還知道保持他的麵子,忙也巧笑嫣然地道:“是呀,你放心好了,我今天壓根兒就沒見過你們夫妻來王府,嗬嗬嗬,這樣總該放心了吧,阿黑哥。”

蜀地百官內部對於議和還是作戰,招撫還是討剿始終爭論不下,有的官員以蜀地難行,敘州多凶險,昔年二十萬大軍不能進山半步為由,建議可暫時答應都掌蠻的條件,一切以釋回世子為前提,再徐圖後計。

反對者則認為一旦答應,都掌蠻在敘州一帶就等於畫地為牢,儼然便是國中之國,朝廷再想出兵,道義上就造成被動,出師無名了,而且其他土司部落如果有樣學樣,從此蜀境再無一天安寧,所以應剿撫並用,可以許以重金、土地和官職,以贖回世子,同時以強大的武力壓近,使都掌蠻放棄太過份的條件。

雙方爭執不下,不過一個基本共識卻都是一致的,漢人退出敘州,讓都掌蠻如同自成一國,這是決對不可能的,就算蜀王答應,朝廷聞訊也絕不會同意,都掌蠻提出這麽過份的條件,十有八九就是留著給朝廷討價還價,以便獅子大開口,要個高價。

楊淩早料到這麽坐在這兒單方麵討論根本不可能有個結果,這麽故意公開議政隻是因為初掌大權,免得給人一種獨斷專行、剛愎自用的感覺罷了。

他坐在上首,左右捧著黃綾包裹的尚方劍和欽差印信,靜待雙方爭的不可開交時,這位欽差大人才砰地一拍桌子,決斷道:“打不打,先出馬。我們在這兒商量出一百個主意來,也得都掌蠻人肯答應才行。一味的在這裏談,那不是紙上談兵嗎?都掌蠻人在哪兒?在敘州的深山老林裏!你們雙方的意見,本欽差已經記下了,待到了敘州,摸清都掌蠻人的底限才能有所選擇。本欽差現在宣布,由都指揮使李森帶大軍七萬,立即開拔敘州。那地方險峻狹窄,派去一百萬軍隊,能直接和都掌蠻人交戰的也不過兩萬人,七萬大軍綽綽有餘了。同時本欽差和二王子、布政使參政封大人、成都同知伍大人赴敘州,布政使安大人、按察使陸大人留在成都主持大局。”

隨行的人有布政使衙門、有成都知府衙門的人,最重要的是蜀王次子也隨軍同行,大家還能有什麽意見?於是爭執的雙方唯唯退下,楊淩一看,拂袖喝道:“即刻啟程開拔敘州,文武官員各司其職,有延誤本侯軍令者,殺無赦。退堂!”

七萬大軍要從各處調集,軍令下達,軍隊自行前住敘州待命,由成都府出發的軍隊不過才一萬五千人。不過這一萬五千人,也是浩浩****,尤其後隊還拉著一門門大炮,看著嚇人,可當地有見識的官員士子們卻看的大搖其頭:這位欽差還當是在北方打韃子呐?都掌蠻人的住處險要無比,士兵們行路都困難,這些重達千斤的大炮他要是能運進山去一門,那也是奇跡了,至於對那些天地生成的堡壘,懸崖峭壁構成的險關有沒有作用,更是隻有老天爺才知道了。楊淩卻滿不在乎,根本不管旁人怎麽看他。大明自打立了國,和都掌蠻就跟一對冤家似的,打了一百多年的仗了,名將不知派出過多少,軍隊最多出動過二十五萬,也沒奈何得了人家。

沒別的原因,既不是都掌蠻人有犀利的武器,也不是他們有了不起的智者,這夥蠻人雖然曉勇,以一當百還是誇張了點,真要是打仗,三五萬兵也就夠了。

問題是那裏窮山惡水,任你名將用兵如神、手下雄獅百萬,真打起來隻有在後邊搖旗呐喊的份兒,就說九絲城前那條長達三十餘裏的羊腸小徑,派上幾百人在草叢灌木中不斷偷襲掩殺,你的大軍就無法通過。

名將的謀略,無敵的大軍,在這天地之威麵前,在這鬼斧神工般的傑作麵前,隻能铩羽而歸。任由那些衣著破爛得象叫花子,文明還處在愚昧無知狀態的蠻人在山中逍遙。

楊淩要的就是給人一種假象,一種他的戰略和其他曾經圍剿都掌蠻人並無不同的假象,以輕慢其軍心。至於楊淩的神機妙算、出其致勝的方法,仍在醞釀之中,他需要柳彪盡可能多的情報,才能對症下藥,想出應付的辦法。

宋朝時大軍尚未出征,皇帝先畫出一張陣法圖來,交給統兵將領按方抓藥,在當時無論是軍中將領還是朝中百官,沒有人覺的有什麽不對,可是看在楊淩眼中,不免荒謬異常。

到了前方戰場,敵我兵力不能預測,交戰地點不能預測,敵人的戰法不能預測,士氣軍心乃至天氣等等統統不能預測,非要按照事先畫好的陣圖作戰,如此拘泥不化,焉能不敗?在當時情報係統極其不發達的情況下,將帥出征之前先製訂具體的戰策戰法,楊淩認為同樣是不負責任,所以絲毫不為自己身為主帥,大軍開拔尚無具體戰略而不安,反而覺得理所當然。

大軍離開兩日,三騎快馬從京師風塵仆仆趕到成都,在欽差行轅隻停了片刻,又打馬如飛,直奔敘州而去。

楊淩到了敘州先安頓下來,伍同知負責軍需輜重,前期他是最忙碌的人,和欽差打聲招呼,也自去安排糧草了。

李森則排布先後趕到的諸軍,安紮營寨,架設沙盤,了解附近諸縣都掌蠻人的情形,與軍中將領議事,忙的不可開交。

柳彪聽說楊淩到了,便立即趕來相見,待楊淩的親兵將他引入楊淩的大帳,柳彪見楊淩一身輕柔白袍,絲巾束發,風度翩翩,直如文人雅士一般,絲毫不見一點將軍氣質,但他背後卻站著一個全身戎裝的小校。

柳彪拱手向楊淩道:“參見大人。”

“坐,坐,不要客氣,看你的模樣,這幾天奔波勞累,辛苦你了。嚐嚐這峨眉竹葉青,形似西湖龍井,味道卻別有不同,先潤潤喉,提提神再說。”

“是,謝過大人。”柳彪笑嘻嘻地應了,接過杯茶來喝了一口,忽地感覺楊淩背後那小校有些眼熟,看著他的眼神也不同尋常。

柳彪仔細回看了兩眼:好俊俏的小校尉,唇紅齒白,柳眉杏眼,就象個年方二八的大姑娘。柳彪眼前一亮:大人這是從哪兒尋摸來的,達官貴人多好男風,大人莫不是女色品夠了,也想試試孌童的滋味兒?那時好男風是種時尚,並不受時人鄙視,所以柳彪隻是壞笑著想想,不料那個俊俏的大小夥子見他瞅著自己,忽地抿嘴一笑,對他眨了眨眼睛。

這一笑可就女人味兒十足了,柳彪忽地瞪大了眼,“噗”地一口茶噴了出去:“這……這不是宋總兵嗎?”

柳彪愕然道:“宋大人不是留在成都了麽?沒聽說狼兵也來敘州呀。”

楊淩回頭看看宋小愛,嗬嗬笑道:“連你也瞞過了?那就好,先不要說出去。狼軍在十萬大山中行走如履平地,在這地方想必也能派上用場,至少總比咱們的官軍更擅於山地戰、叢林戰,這是我的一支奇兵,怎麽用還沒想好,就等你的消息了。”

柳彪定下神來,這才苦笑道:“卑職的人,當然不會特別注意探聽大人您的消息,不過您的行蹤我們一直在意,能瞞過他們的耳目,大人這手保密功夫也夠厲害的了。”

他呷了口茶,放下杯子,將手下搜集來的情報綜合了一下,對楊淩一一敘說起來,楊淩一邊聽,一邊在紙上隨意地記下要點:舉凡都掌蠻集中居住的地點、部落的分布、村寨的構成,男女老幼的大致比例,喜歡食用的食物,風土人情,民族習慣,甚至過些什麽節日,以及宗教信仰,這些以前剿撫都掌蠻時,將軍們不甚注意的問題,楊淩都事無巨細,絕不露過一點。

“他們原本居住在附近的戎縣、介高、琪、筠連、長寧、江安、納溪六縣之間,與漢人衝突後,便大掠四方,殺死數百良民,搶劫了許多糧草,更有人趁機**婦女,隨後向都都寨、淩宵城、九絲城等險要處聚攏,不過世子被扣押後,他們似有所恃,認為官兵不敢傷害他們,而地裏的莊稼已幾近成熟,需要收割,所以許多人已返回村寨。”

“除去都都寨、九絲城、淩宵城等幾處險要,大人已知其詳外,屯集有都掌蠻重兵的還有僰王山,唐宋時,在該山主峰黑帽頂的半山腰建有石頭大寨一座,此寨圍山而建,巨石為牆,高約丈餘,城內麵積百畝之多,設大寨門,小寨門,故此又叫石頭大寨。此山四麵陡絕,山下無路,惟西關口與插旗山之間有一條隘道可上,上山小路兩側巨石城牆伸延數百米,可謂易守難攻……”

楊淩逐一記著,現在隻是聽柳彪口述,他心中還沒有一個明確的概念,大軍駐紮下來後,必得先與蠻人聯係,看看如何救出世子,如果談和不成才能動兵,所以他也不甚著急,隻管方方麵麵全都了解下來,以備不時之用。

“你說都掌蠻以銅鼓為財富?他們不使用金銀麽?”楊淩停下筆,好奇地問道。

“不,金銀恐怕在所有部族中都是一樣珍貴的財物,不過就象烏斯藏人以牛羊多少來表示他們的財富一樣,都掌蠻以銅鼓來表示,一麵上等大銅鼓價值白銀二百兩,可以換耕牛千頭。都掌蠻人飲酒作樂要擊鼓,拜神祭祀要擊鼓,領兵作戰還是要擊鼓,所以銅鼓在他們眼中不但是財富的象征,而且代表權力、代表幸運,代表勇武,家中若藏有三四麵大銅鼓,在部落中便地位崇高,人人敬畏。

都掌蠻人瞧不起漢人,不過卻唯獨對諸葛亮敬畏異常,認為他是不可戰勝的天神,於是便把代表他們勇武和戰力的銅鼓稱為諸葛鼓。”

楊淩沉吟著記了下來,柳彪又道:“都掌蠻信奉的神明是蛙神,就是青蛙,他們拜神的儀式就是穿上特製的衣服,模仿青蛙的動作躍動,向蛙神祈福。很多懸崖峭壁上都留在他們繪製的巨幅蛙神像,卑職見過一幅,陡壁千仞,就算以繩索係下,要繪下這麽大一幅畫,也不知要費上多久的功夫,他們對蛙神的崇拜可見一斑。”

這些雜雜碎碎的東西,楊淩也不知道哪些用得上,哪些用不上,不過他先一一記載下來,對於都掌蠻人的性情脾氣了解越多,對對手了解越多,總是能夠多操幾分勝算的。

楊淩道:“都掌蠻有數千座村寨,散落在周圍諸縣,最大的村寨才百餘人,然而每逢戰事,卻能迅速聚集,而且上下一心,眾誌成城,這個部族確實有其獨到之處,聽說他們的族長姓阿(讀音為哈)?”

柳彪道:“是,其實蜀地各部族,比如羌、彝、苗、烏斯藏等族,百餘年來和漢人雜居,接受漢人學問,許多已經漢化了,被稱為熟番,居住在偏遠山區的,野性難馴,還是常出山劫掠漢人村寨,被稱為生番。而都掌蠻卻是其中的異類,始終獨處寡居,不與漢人來住。不過這個不相往來,是指他們不同漢人混住交住,極為排斥漢人,但是對於漢人的許多東西,他們卻非常喜歡。據卑職調查,他們的大酋長阿大,曾派人購買了大批的瓷器和絲綢,而且見到朝廷官員出巡的儀仗也十分羨慕。有投靠他們的漢人流民拍馬奉迎,教唆阿大酋長學習漢人稱皇稱帝的,每每出巡,現在乘坐四駕的馬車,身穿繡龍的衣服,頭頂也撐著黃羅傘蓋,沿途敲鑼打鼓。”

柳彪忍住笑道:“不過阿大覺得皇帝聽起來不如大王威風,所以便令族人稱他為大王,而不願稱皇帝。他傳下命令時,也不叫聖旨,叫大王旨。”

宋小愛“噗哧”一聲笑出聲來,楊淩聽到這裏,也忍不住失笑,就在這時,門外有人高呼道:“聖旨到,楊淩接旨!”

楊淩吃了一驚,不及細想,連忙整衣出帳,隻見三匹駿馬上風塵仆仆的三名騎士,肩上插著軍驛特製的十萬火急肩旗,朱讓槿、布政使參政封大人等莫名其妙地隨在後邊。

楊淩心中一沉,京裏出了什麽大事了?他急匆匆走上前,撩衣跪倒,揚聲道:“楊淩接旨。”

中間那名騎士解下肩上黃綾包裹,取出聖旨,徐徐展開,說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威武侯、柱國上將軍、內廠提督楊淩,奉旨巡幸天下。時有倭寇夷盜襲擾南疆海域,卿以六省之軍,當虎狼之師,被甲執銳,勢如破竹,所向披靡,彈指克定。揚我威風,功名赫赫,朕甚嘉之。放眼朝野,朕欲擢智勇付之內外事者,莫如卿也。愛卿輸誠效力,有勞於國。卿妻韓氏,舉止大家,溫婉恬靜,賢良淑德,持家有度……”

楊淩悄悄挪了挪發麻的膝蓋,心中暗道:“他媽的,這肯定不是皇上寫的,不知皇上怎麽想的,這大概是要賞我了,前邊這麽多廢話!”

馬上騎士換了口氣,繼續道:“今卿妻韓氏喜誕麟兒,聰穎可愛,人品俊秀,聯甚喜之,收為義子……”

楊淩腦袋轟地一聲,身子好象忽然飄了起來:“幼娘生了,幼娘給我生了個兒子!”楊淩歡喜的隻想高呼雀躍,下邊說些甚麽,全然聽不到了,隻覺耳鼓嗡嗡的,好似喝了二斤烈酒。

馬上騎士猶自道:“卿之功勞,莫以複加,今改封一等侯,使彼列土分茅,世享國恩。卿妻韓氏,加封一品誥命夫人。卿之愛子,授武德將軍,升授武節將軍。爾之子孫即朕之子孫,朕之子孫享萬年之禍事,爾之子孫享萬年之樂,與國同休,煌煌天語,載在敕書,共同遵守。欽此!”

楊淩原來雖是侯爵,但是卻不能世襲,如今升為一等侯爵,這侯爵之位就能世襲罔替了,莫看隻是有等無等的區別,那可是登天也難以逾越的一步,周圍官員聞聽都驚羨不已。

至於韓幼娘,楊淩被封為柱國上將軍時,就是一品了,但是這個一品夫人卻不是誥命,誥命可是有敕書、有官袍、有俸祿的,待遇地位自然不同。

最不得了的就是他那個還沒看見啥模樣的寶貝兒子,雖說是世襲的小侯爺,可是老爸還健在,他是沒有任何爵位官職的,如今被皇上收為義子不說,媽還不會叫呢,就成了五品武節將軍,雖是散職,卻是吃朝廷俸祿的。

前些日子還傳說楊淩有失聖寵呢,這恩寵之隆明明是無以複加呀。楊淩根本沒看到眾人複雜的眼神,聽完了聖旨茫茫然半晌跪在那兒不動,一顆心早飛回北京城,飛回侯爺府,想著自己的愛妻和嬌兒了。

對這位天子第一寵臣,傳旨的京差可不敢得罪,見他不接旨,那錦衣衛跳下馬來,笑吟吟地上前攙扶,笑道:“恭喜侯爺,請侯爺接旨吧。”

“啊!”楊淩這才反應過來,連忙雙手接過聖旨,說道:“謝皇上宏恩!”楊淩接旨站起,那錦衣衛又道:“皇上給幹殿下起了個名字,皇上說,他這名字起的好,大人要給兒子起名兒可以,可這落籍時可得寫皇上起的名兒。”

楊淩剛剛回過神來,一聽這話可壞了,上回皇上想要江山一統,朱壽萬年,就順手給自己弄了個叫萬年的表字。這位皇上辦事可有點不靠譜兒,不知道這回給兒子又起什麽名了?楊淩提心吊膽地道:“是,臣遵旨。隻是不知,皇上給臣的兒子起了個什麽名兒?”

那個錦衣校尉吸了吸鼻子,神情怪異地道:“皇上盼著千殿下早日長大成人,能夠為國盡忠,所以給他起了個名字,叫楊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