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點,老高在“狗街”支起了餛飩攤。

肉糜烹煮的濃香彌漫了整條街道,掩蓋了蔥花切碎後的清芬。老高捧著茶杯坐在長條凳上,看著從攤子前麵經過的食客。他們有的是為“華庭居”的秘製狗肉火鍋而來,有的是為“滿香樓”的鹿茸狗鞭酒而來。老高有自知之明,知道此刻他們的眼裏容不下清湯寡水的薺菜小餛飩,因此靜守一隅,不事喧嘩。

但是十點之後,這種冷清會有所改觀。總有人會在暴食之餘想要解渴刷油,陸續走進他的紅房子。直到半夜,整條大街都空了,他才會斷了等候最後一個客人的念想,推車離開。

狼藉汙穢的“狗街”,頗有些像傳說中的“鬼市”。吃了太多的狗肉,喝了太多的酒,那些“老饕”都變得有些不太正常,眼中泛著血絲,唇邊掛著白沫,當街撒尿嘔吐。

老高越來越不喜歡“狗街”,他隻希望攢夠了錢,給兒子在芝縣縣城買一套房子,立刻退休養老。

晚上八點,正是酒酣耳熱的時候,街上的人不算太多。大鍋裏的水冒著白汽,包好的餛飩分成小份擺放在四四方方的白瓷盆裏,一切都準備就緒。老高想不出來還有什麽可做的,戴上老花眼鏡,再度看起那本沾滿油漬的《故事會》,沒看兩行字,就等到了第一位客人。

客人早來晚來都很正常,但他沒想到今天的第一位客人竟然是“酒神”鮑一丁。

“狗街”上有很多酒量大的食客,但他們都被當成“酒瘋子”,隻有鮑一丁擔得起“酒神”的美譽。他不太愛說話,從不酒後失態,也不借酒裝瘋,就算是喝多了嘔吐也都是安安靜靜的。兩個禮拜之前,老高還看到他在對麵的電線杆子下摳喉嚨,縮著脖子,極為難受的樣子,但是吐得死去活來後還用盆接水衝洗幹淨,走回飯店的時候腰板還是直的。

“來碗餛飩。”鮑一丁把包放在桌子上。他的情緒不太好,聲音有些

頹喪。

餛飩在沸水中翻騰,老高認真觀察火候。餛飩漂浮起來時當立刻撈出,再延後口感就會發黏,肉也就不夠滑嫩。在這個過程中,他略微抬了抬眼,看到馬路對麵的一個流浪漢。

他的眼角突然就跳了跳。

這個流浪漢頭發板結肮髒,臉上汙穢黧黑,衣服破爛不堪,跟遊**在“狗街”上的其他流浪漢並無兩樣,但是他的姿勢很別扭,坐在臭水溝旁邊的消防栓上,上半身繃直,胳膊撐著膝蓋,那種緊張的姿態,就像一隻繃緊了身體隨時要撲咬過來的瘋狗。

老高不敢繼續看他,盛好餛飩,端給坐在長條凳上的鮑一丁。鮑一丁說了聲“謝謝”,就低頭吃起來。

“味道怎麽樣?”老高略顯忐忑。

“好吃。”

“真的好吃?”

“真的好吃。”鮑一丁抬起頭來,“真的。”

老高聽出這句言簡意賅的評價不是敷衍,心滿意足地笑起來,用圍裙搓著手說:“您抬舉,您抬舉。今晚怎麽沒去喝酒?”

鮑一丁愣了一下,抬起頭打量著他:“你認識我?”

“這條街上誰不認識你?論喝酒,您是這個。”老高豎起了大拇指。

鮑一丁臉上的笑意像水汽一般蒸發,刻意回避什麽似的低下頭去喝碗裏的清湯。老高有些尷尬,咳嗽了一聲去給炭爐換塊蜂窩煤。臭水溝旁的流浪漢又憑空消失,仿佛不曾出現過。

“老板,再來一碗。”鮑一丁喊他。

“好嘞。”老高掀開案上白淨的棉紗布,摘了一份餛飩丟進鍋裏,和著湯水撈出後滴幾滴麻油,撒一把蔥花:“來嘍。”

鮑一丁卻沒有顯示出想吃第二碗的食欲,卻多了想說點什麽的興致。他輕輕吹著湯水,問老高:“我以前喝酒是不是出了很多醜?”

“沒有,你很好。”老高縮了縮下巴,“酒是糧食精,越喝越年輕。”

“年輕?我都四十五了。”

“那是得稍微注意點。”老高順著他說。這種閑來無事的聊天本來就

沒什麽原則可言,無非就是打發時間,“我以前也愛喝酒,現在改喝茶了。茶是樹中魂,越品越精神。”

“再也不喝了。”鮑一丁小聲說。

“也不至於,少喝點無妨。”

“剛剛拿到的醫院檢查報告,肝癌晚期。”

老高一時沒反應過來:“你這是說誰呢?”

“當然是我自己。”

“怎麽可能?”老高的眉頭很誇張地擰在一起,以示驚訝。但這個結果對他這樣年逾花甲的過來人來說,並不能算意外。就算是頭牛,整天泡在酒壇子裏,早晚也得出事,但是大多數人隻有等到無可挽回時才會後悔。現在說這些也沒什麽意義。

鮑一丁看出了他的窘迫,反過來安慰他:“反正都這樣了,也沒什麽。”

“再查查,好好查查,去大醫院,就咱們縣那破醫院能查出什麽來……”

“我也是這麽想的。”鮑一丁神色黯然,“所以我今天去了趟省城,今天上午拿到的結果,跟縣醫院說的一樣,肝癌,晚期,沒治了。”

“再查查……”

“不查了,就這樣吧。”鮑一丁搖搖頭說,“我這種人,就算再活一百年,也不過是多喝一百年的酒。死了也就死了,隻是委屈了我老婆孩子。我對不起他們,傷了他們的心……”

“還有機會,還有機會。”

“如果真的還有機會,我一定會好好對他們……”鮑一丁用餐巾紙擦掉嘴角的湯汁,又在眼角抹了抹。

“你先坐一會兒,我給你加兩個茶葉蛋。”老高站起身來去揭另一鍋鍋蓋。裏麵的茶葉蛋都是他自己家散養的母雞生的,也是他自己親手煮製的,加了丹參和紅花,雖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但顆顆都包含了他的心血。

“不要錢。”老高很慷慨地說。

風大了,吹得紅房子的篷布獵獵有聲,棚中央懸吊的白熾燈搖晃起來,接觸不良地閃爍兩下,總算又保持了明亮。鮑一丁出了棚,把一側被風吹斜的棚架扶正,把脖子上棉大衣的口子緊了緊,對從東麵過來的三個女人說:“吃餛飩嗎?”

三個女人沒有搭理他,朝前走了幾步,卻又在棚口處停了下來,像是故意要借燈火照出婀娜身段。她們穿著肉色緊身褲,像荷塘裏的蓮藕成了精,敞開的羽絨服領口下線條飽滿,閃爍著比白熾燈更加輝煌的光芒。

“吃餛飩嗎?好吃不貴。”老高又燃起了希望。

女人們臉上的豔麗和傲慢,像牆上的貼紙被風撕扯,有動感地扭曲起來。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左邊那個豐滿女子,以驚人的肺活量,發出尖厲高亢的尖叫。另兩個女子也隨即不遑多讓地發出慘叫。三道頻率不同的聲浪,撕裂了整條街道。

老高意識到,一定是棚子裏發生了什麽。他僵硬著脖子往前探去,正好與鮑一丁四目相對。鮑一丁喉結蠕動,一隻胳膊伸向前,另一隻手捂著自己的脖子。鮮血溢出了指縫,染紅了他的前襟。

棚子裏多了一個人,就站在他的身後,正在用刀捅他的背。

老高赫然發現,這正是不久前蹲在街道對麵的流浪漢。

他想逃,兩條腿卻失去了知覺,半身不遂地癱在地上,兩隻手也綿軟無力,無法帶動他累贅的身體。流浪漢放開了鮑一丁,任他從油膩的四方桌上滑在地上,提溜著刀,目光轉移到了老高身上。老高看著桌子底下不斷抽搐的鮑一丁,忽然感覺到下半身因失控而熱潮噴湧。

“狗街”得了腸梗阻。受到驚嚇的路人撞翻了老高的大鍋和炭爐,卻不顧燙傷而抱頭逃竄,或往東,或往西。他們勢均力敵,相互掣肘,撞擊出此起彼伏的慘叫。

“警察來啦。”有人在遠處喊。

流浪漢掀起紅房子篷布後麵的一角,貓著腰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