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八點半,金河水泥廠的煙囪開始冒煙。白煙和灰雲銜接在一起,遠遠看過去,整片天空都像是從煙囪裏吐出來的一樣。

蔡青銅把警車停在路旁,帶著助手趙瑞往水泥廠大門對麵的那一排平房走去。煙灰不斷落下來,落在他們倆的帽簷上,他們不得不脫下帽子撣了撣,然後再去敲門。

那扇門是其他幾扇門的兩倍大小,明顯是後來擴改而成,上麵安裝了卷閘門簾,裏麵還有兩扇合攏在一起的木門,木門上半截鑲嵌了長條玻璃,門把手上掛著“暫停營業”的招牌。門裏麵很暗,長條玻璃像鏡子一樣倒映出兩個警察的上半身。趙瑞拍了拍肩膀上的灰,抱怨道:“這鬼地方,怎麽能住人?”

“少廢話。”蔡青銅說著,又敲了敲門。

“現在不賣東西。”一個女人的聲音透出來,顯得綿軟而陰鬱。

“對不起,打擾了。”蔡青銅口吻凝重而嚴肅,“我們是警察。”

過了一會兒,那個聲音才又回答:“門沒鎖。”

兩個人從明亮的戶外推門進入到陰暗的屋內,眼睛適應過來後才看到櫃台後麵的女人。那女子也像森林中受了傷的精魅,臉上滿是被陽光照亮的慌亂。暖氣不算太足,她穿了很多,把自己包裹得很嚴實。

“你還記得我嗎?”蔡青銅摘下了帽子,以便讓她看清楚他的臉。

女子表情恍惚,沒有任何反應。

“一年前,你來報案,是我接待的你。”蔡青銅隻好給她一點提示。

“哦,”女子輕輕點頭道,“是的,你姓蔡。”

蔡青銅點點頭,坐到牆邊的一條長凳子上,隔著玻璃櫃台問她:“你父母呢?”

“他們去進貨了,剛走不久,你們現在去追還能趕得上。”

“我們是來找你的。不過你別緊張,我們就是來了解點情況。”

“我什麽都不知道。”

“不會耽誤你太多的時間。”蔡青銅極力安撫著她,“我們隻問一個問題,如果你能回答上來,我們馬上就走。”

女子猶疑地點點頭。

蔡青銅碰了碰趙瑞的胳膊,趙瑞的目光一直係在女子身上,這時如夢方醒,從隨身攜帶的包中掏出口供記錄簿,飛速記下蔡青銅的問題:“三天前也就是上周五的晚上十二點左右,你在哪裏?”

“我在家。”女子不假思索地回答,“就在這裏。”

“為什麽會這麽肯定?”

“我每天晚上都在家裏。”

“沒有例外?”

“沒有例外。”

蔡青銅“嗯”了一聲,繼續問道:“有誰可以證明嗎?”

“我爸媽,他們在看電視,就在這裏。”

“還有別人嗎?”蔡青銅輕輕咳嗽了一下,似乎也知道這個問題有些強人所難。

不料女子回答得很幹脆:“有。”她說水泥廠這幾天晚上都在加班,有很多下夜班的工人到她家裏來買香煙和泡麵。他們都可以證明那時她在

家,就在這裏。

“可是那麽晚了,你不是應該待在自己的房間裏嗎?”趙瑞在一旁插嘴問道。

“那是我母親的要求,她讓我一定要在這裏坐到關門。”

“為什麽?”

“大概是因為我坐在這裏,生意可能會好一點。”女孩嘴角有淡淡的嘲諷,“你們如果不放心,可以去水泥廠問問。”

“好的,謝謝你的配合。”蔡青銅站起來,示意趙瑞盤問結束,現在可以離開。他的手剛碰到門,就聽到女子說道:“請問——”

兩人回轉過身來,等著她把話說完。

“到底發生了什麽?”

蔡青銅的臉不自覺地鬆弛下來,露出祥和的表情。一個人無論遭受了什麽樣的打擊,也不可能失掉全部的好奇心,這是正常的人性。蔡青銅就是在等她問這個問題,否則他幾乎要斷定這個女孩跟他調查的事件有關了。

“甘明水死了。”說出這個答案的時候,他認真地觀察著她。

女子靜默了一會兒,緩緩地說了一句:“哦,是這樣。”她緩緩地坐下去,臉藏到了櫃台的後麵。

“安晴小姐,請不要誤會,我們不是懷疑你,隻是來排除一些可能性,這是例行公事。”

“你們懷疑我,也不奇怪。”女孩的鼻腔裏有些渾濁的共鳴,“是上禮拜五晚上的事嗎?”

“是的,午夜,就在平安堤下麵的冰麵上,直接的死因是體溫過低,通俗地說,就是被凍死的。”

蔡青銅簡要敘述了一下甘明水屍體被發現時的情況,一輛從臥牛縣運送大白菜到金河市的農貿車,在淩晨四點多鍾經過平安堤時,看到路邊停著一輛打著雙閃燈且開著車門的轎車,卻發現車裏並沒有人,隨即發現結冰的河麵上半裸的屍體,立刻報警。法醫判斷,死亡時間應該是上半夜十一點至一點之間。

“這麽說,他的確是被人殺死的。”

“隻能說有這個可能,我們正在查。”

“不是說……半裸嗎?”

“是的,但這跟謀殺並沒有必然聯係。”蔡青銅想從科學的角度把這個問題解釋清楚,卻有點力不從心。

趙瑞輕咳道:“衣服有可能是甘明水自己脫掉的。”

安晴睜大了眼睛:“會嗎?”

“那天晚上最低氣溫是零下二十八度,如果想要殺掉甘明水,以他當時的狀態,將他放在河麵上已經綽綽有餘,何必多此一舉脫掉他的衣服?”

安晴的睫毛上閃爍著潮濕的光澤:“總不會是他自己脫掉的吧。”

“當一個人體溫過低的時候,確實有可能自己脫掉衣服。美國有部電影叫《絕命海拔》,其中有個人困在極度寒冷的高山上,脫掉了他自己的外套,這就叫‘悖論脫衣症’。之所以會發生這種事,目前醫學上能給出很多解釋,最合理的一種,是在寒冷環境中,人體血管為實現供血而收縮,但如果寒冷超出人體承受能力,控製血管的肌肉就會麻痹,從而使血管擴張,這時人體的部分暖血就會流遍皮膚血管,人就會感覺很熱,所以就會主動脫衣服。”

“太深奧了,我不懂。”安晴搖搖頭說。

趙瑞聽出了她的譏諷,臉紅了。蔡青銅咳嗽了一聲,瞪了他一眼。趙瑞說得沒有錯,但為了賣弄學識而抓住某個片段孤立敘述,沒有聯係全局,就會像現在這樣,給人以滑稽而無聊的感覺。

“這隻是一種可能,並不代表事實一定如此。也許凶手也正是利用這種愚蠢而片麵的思維,故意脫掉了他的衣服,不僅能加速他的死亡,還能混淆視聽。”蔡青銅說完這番話,繼續向安晴介紹案情,法醫在死者胃部發現了啤酒和茶水的殘液,並從中提取出一種名叫三唑侖的成分。三唑侖是一種用於製造精神類藥物的物質,具有催眠、鎮靜、抗焦慮的作用,其安眠鎮靜效果比普通安眠藥強三十到五十倍,能在短時間內令人快速安眠,因此也被一些不良商人用來製造迷藥秘密銷售。因此,有人利用其特點實施搶劫、強奸等犯罪活動。

“死者應該是在服用了迷藥之後失去了意識,失去自我保護的能力,才會凍死在河麵上。”蔡青銅踱了兩步說,“安小姐,一年前你到我們局來報案,當時因為證據不足,我們並沒有幫到你,希望你能原諒。”

“為什麽現在提起這些?”安晴把頭偏過去,顯示出排斥的態度。

“我們在甘明水的車上,發現了性侵的工具。而且根據對當晚他行蹤的調查,可以斷定他胃裏的三唑侖,本來是想下到另一個單身女性的啤酒中去的。”

安晴把頭轉過來對著他:“你是說他想給別的女人下藥,結果下給了自己?”

“聽起來很荒謬,但事實大概就是這樣。”

調查結果顯示,甘明水當晚去了奧斯曼酒吧,並且刻意隱瞞了自己的行蹤,他經過了喬裝打扮,開的車也跟原來的不一樣,這說明他的目的有些不可告人。

“安晴小姐,你大概還記得那個地方吧?”蔡青銅問。

安晴沒有回答,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吧台上的酒保證明,甘明水當時的確正在接觸一個女人,要請她喝酒,中途接了個電話離開。那女人懷疑他對酒動了手腳,於是調換了酒杯。”

“懷疑?她看見了?”安晴問道。

“是酒吧給人泊車的招待提醒他的,當時他幫甘明水停好了車,進到酒吧裏來還鑰匙,找到他的時候,好像看到他往酒裏麵倒了些什麽。甘明水喝下了那杯調換過的酒,可能是感到了不適,所以立刻離開,他沒有選擇省道,卻繞到交通條件比較惡劣的平安堤上。就在那裏,他掉下了堤壩,滾到了冰封的河麵上。”

“他為什麽要下車?在車子裏不是更安全嗎?”

“夜間氣溫過低,空調持續工作,發動機處在怠速運轉的狀態下,車子裏的一氧化碳越來越多,引起不適,可能他想下車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但由於藥勁尚未過去,他沒法支撐,才滾下斜坡……”

“哦……是這樣。”

“我們在死者的手上發現了一枚戒指,這枚戒指是空心的,下麵有個小孔,裏麵還有一些迷藥的粉末,設計相當精巧。我猜,當初他應該就是用這種方式把迷藥倒進你的杯子的。安晴女士,你在一年前的那個晚上,有沒有見到他的手指上套著這樣一枚戒指?”

趙瑞立刻將包裏的證物照片拿出來,安晴端詳了很久,搖搖頭。

“是沒有看過,還是沒印象?”

“沒印象,我一點都不記得了。”安晴摸了摸額頭,“事實上那個人長什麽樣子,我都已經忘記了。”

“沒必要記住的事情,確實應該忘掉。”蔡青銅拽了拽警服的下擺,“這樣的話,我們就告辭了。”

“謝謝你們。”安晴站了起來。

蔡青銅頷首致意,朝門外走去。

“等等。”安晴又說,“有件事我還是不明白。”

“什麽?”

“那個人為什麽要走平安道,他不就住在市裏麵嗎?”

“有件事忘了說。”蔡青銅微笑道,“當初你對他的指控因為證據不足而撤銷,但也並非沒有造成一點影響。無論如何,他在他妻子重病期間去奧斯曼那種地方本身就不合適,而且,當時他確實請你喝了酒,並且開車送你去了酒店。輿論當時對他很不利。所以,他在他妻子去世之後就把公司交給了他的小舅子,自己跑到臥牛縣的一座山上隱居去了。”

安晴點點頭:“我明白了,再見。”

水泥廠的煙囪濃煙滾滾,嗆得趙瑞捂住口鼻不停抱怨:“這家人也真奇怪,幹嗎非要搬到這裏來住?”

給發動機預熱的當口,蔡青銅回答道:“他們也是沒辦法。”

他們之前去了安晴一家原來的住所,發現已是人去樓空,據左鄰右舍說,前段時間經常有不明身份的人站在她家對麵罵街,街上最凶悍的潑婦聽了也會麵紅耳赤,再加上熟悉的環境中本來就容易飛短流長,他們才搬到了這麽偏僻的地方。

“所以,安晴跟這起案件沒關係嘍?”趙瑞問道。

“我沒發現她有什麽異樣,而且我們之前的調查也證明了她缺少犯罪能力,她深居簡出,缺少社交,連個男朋友也沒有,也就是說,即使她有犯罪意願,也會因為缺少犯罪能力和幫手而無法實施。今天這一麵之後,她的嫌疑基本上可以完全排除。”

“那這起案子,到底還要查什麽?所有人都有不在場的證據,也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這是謀殺。證據鏈和當事人的證詞都能完美銜接,證明這

就是一次意外事故。”

“就是因為太完美了,所以才令人心神不寧啊。”蔡青銅搖了搖頭,踩下了油門,車往前開去。

他們的身後,水泥廠持續發出巨大的噪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