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海公園滑冰場因為經營不善,早已倒閉,河海公園因為水泥廠的關係,也已人跡罕至,形同廢墟。偌大的空地,是貓的樂園。

安晴的羽絨服上有帽子,但那帽子太大,需要用手摁住才不至於被風掀開,她的臉已經凍僵了,手也失去了知覺。這個時候回家也許才是明智的選擇。

但她偏偏還是來了。

廢棄的滑冰場有半個球場那麽大,一眼即穿。場中央的那個人似乎怕自己不夠醒目,像根旗杆一般朝她揮手,那姿勢頗像是個認識好多年的朋友。他的腳下有好幾隻貓,懷裏還有一隻。

即使他裹得很嚴實,麵目都被厚厚的圍巾遮擋住,站在場地邊緣觀察的安晴也確定自己以前並沒有見過他。

他的口袋裏還有個收音機,新聞播報的聲音夾雜著電磁雜音泄露出來,讓滑冰場顯得更加空曠荒涼。為了獲得好一點的收聽效果,他不斷地轉動身體,順帶踢開那些為了搶食而纏鬥在一起的野貓。

“我就知道你會來。”這個神秘的陌生人邊轉著圈邊對她說。等到安晴走到離他十米遠停下來,他放下懷裏的貓。

“我們認識嗎?”安晴問。

“我認識你,你不認識我。”他說道。

“你怎麽認識我?”

“這是我的秘密。”他的聲音有惡作劇一般的孩子氣。

“這張紙條是你寫的?”安晴沒心情跟他糾纏不清,掏出那張紙條問他,“你到底想幹什麽?”

“別說話。”神秘人轉動的身體忽然停住,像是聽到了什麽,他的手伸進了口袋,掏出收音機,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這個角度最好,你聽。”

收音機的聲音果然清楚了很多,一個莊重嚴肅的女聲正在播報新聞。安晴尚未明白過來他的用意,看到他向自己走近,本能地後退道:“你別過來。”

“我不會害你。”神秘人邊走邊解開脖子上環繞的灰色圍巾,掛在了她的脖子上,雙手攤開說,“你看,我沒騙你吧。”

那張臉的年輕超出了安晴的意料,但更令她驚訝的是一些迥於常人的奇怪特征。他的頭發灰白而蓬亂,像是霜降後的蘆葦,瞳孔呈現出異樣的灰色,眼中像是彌漫著無邊無際的夜霧,臉色的蒼白仿佛是寒冷使然,也像是本來如此。

“我保證,我是站在你這邊的。”他說。

她無意關注他的立場,拿著紙條再度問道:“這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你覺得呢?”神秘人還是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

“你走吧,不要再開這種無聊的玩笑,讓警察知道了,你會惹上麻煩的。”安晴打起退堂鼓。

“你害怕?”

“不害怕,隻是……太遲了,我必須要在八點半之前到家。”她看了看手腕上的電子表,“還有二十分鍾。”

“你隨時可以走啊。”那人笑著說,“我不會強迫你做什麽的,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選擇。”

“再見。”安晴立刻轉身,同時為自己的好奇心感到後悔。

“那個人叫甘明水是吧?”神秘人的聲音從身後傳過來,“警察是不是說他是凍死在平安堤旁的金河上的?”

“難道不是?”安晴又不由自主地停下來看他。

“警察說是,那當然是了。”神秘人微笑著說,“警察有沒有說他怎麽凍死在那裏的?”

“他誤食了一種迷藥,路過平安堤的時候下了車,從堤上摔了下去。”

“我猜警察一定還說那個迷藥是他下給奧斯曼酒吧裏的一個女人的對不對?因為那個女人發現了他的詭計,所以把兩杯酒給調了個包。”

“你怎麽會知道?”安晴警覺起來,隨即又想到警察的調查結果多半已經公布,所以這些也算不上是秘密,而且,沒準這個人自己就是警察,故作神秘隻是來探探她的口風。她把搭在胸前的圍巾繞到後麵,擋住了臉。

“我要是說,啤酒裏根本就沒有迷藥,你信不信?”神秘人又問。

“怎麽可能?”她脫口而出,“警察明明說法醫解剖後在他的胃裏麵發現了迷藥成分。”

“他確實服了迷藥,但迷藥一定要下在啤酒裏嗎?”神秘人開始走動起來,像是在觀察四周有沒有人,“也許那杯啤酒隻是為他服用迷藥提供一個理由,或者說,提供一個情境,一個背景,目的隻是讓別人相信那藥是他自己下的。”

安晴糊塗了:“你的意思是說,奧斯曼酒吧裏的那個女人撒了謊?她是凶手?”

“那倒也不是,她的存在隻是為了向警察提供證詞而已,再加上後來的一點操作,就可以讓警察相信甘明水去奧斯曼的目的就是用迷藥迷倒她。”

“那……那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安晴的困惑使她連提問都變得有些艱難,“我是說,他是怎麽……”

“是怎麽服用了迷藥對不對?”神秘人目光向四周環繞了一圈。這個動作令安晴醒悟到這個地點的深意,因為一覽無遺,自然就不會“隔牆有耳”,收音機的聲音也能起到幹擾的作用。

“既然不是下在啤酒裏,那自然是下在了別的地方。”他平靜地說道,又提示她,“我可以告訴你,他是在喝掉啤酒之後才服下的迷藥。”

“你是說,他是上了車才……”安晴的眼睛為之一亮,“是他的杯子嗎?”

神秘人點點頭:“這麽冷的天,像他那個年紀的人,多多少少會注重養生,一個保溫杯是必不可少的,從那種烏煙瘴氣的地方出來,自然會口幹舌燥,難免會多喝幾口。”

“可是誰能往他杯子裏下藥?”安晴難以置信地睜著眼睛。

“有人幫他停車,自然就能找到機會。”

“所以,是那個幫他停車的……服務生?”說到這裏,安晴立刻想起

那天警察說到的一個細節,正是酒吧裏的一個服務生告訴那個女人說看到甘明水好像偷偷往杯子裏倒了什麽東西,那女人才調換了酒杯,這一幕似乎佐證了她的猜測。

“你很聰明。”神秘人說。

“可是警察不會懷疑那個門童嗎?”

神秘人似乎在答非所問:“為了這個時刻,我已經幹了三個多月,而且和那個人素不相識,毫無糾葛。隻要能把那個人杯子裏的水倒掉,那就毫無證據,警察又有什麽理由懷疑我?”

“你就是那個門童?”安晴的嗓子幹澀,“那個人死的時候……你在場?”

“這還用問?”神秘人頗為得意地反問,“如果我不在場,那枚戒指又是怎麽套到他手指上的?為了打造那個奇怪的東西,我可是費了不少功夫。”

安晴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不單單是因為冷,也因為一種難以名狀的興奮。她像一尾死水中遊弋的魚,這個陌生人所說的一切就像麵包屑灑在了水裏,無論是不是誘餌,這種變化也足以使水麵**漾出令人心悸的漣漪,就算風會凍結整個湖麵,她也要把魚唇伸出水麵呼吸一口別樣的空氣。

“你是怎麽做的?”她輕輕地問,目光迷離。

“很簡單。我把他從車子裏扶出來,把他推到了河上,然後脫掉了他的衣服。”他的目光中浮動著湖水一般的笑意,“警察是不是還提到了什麽‘悖論脫衣症’?”

安晴點點頭,又往後退了退:“這和殺人有什麽區別?”

“你有沒有聽說過蟻獅這種蟲子?蟻獅的幼蟲很小時就離開了母親,獨自生活,生活在幹燥的地表下,在沙質土壤中製造漏鬥狀的陷阱,從來不主動獵捕食物,是那些笨螞蟻自己掉進去的,它們總是自作聰明,使勁往洞口爬,然而這隻會驚動埋在沙裏的獵手,加速死亡。”陌生人噘起薄薄的嘴唇,使得他在冷酷之餘又有一種天真的意味,“我給了他選擇的機會,隻要他不去奧斯曼,就一點事都沒有。”

對於這種解釋,安晴無法做出評價。

“你不希望他死?”那人盯著她的眼睛,似乎要在恐懼中發掘出額外

的價值,“如果你有機會,難道你會放過他?”

“我……我不知道。”

“可是我知道。”那人很篤定地說,“我去過你家,水泥廠下夜班,我冒充工人到你家買香煙,你就坐在櫃台後麵,一聲不吭地睜著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那時候,我就知道你想殺人,不是殺那個人,就是殺掉你自己。”

安晴對此毫無印象,但她承認他是對的。她時時刻刻有一種嗜血的衝動,必須要調用所有的理智,才能把同歸於盡的心思抑製和隱藏起來。她終於明白為什麽經常能感覺到有一雙眼睛在暗處窺探著自己,這應該算是一種感應嗎?她看著那張乖謬而任性的臉,無端生出一種親切感。他也許心如蛇蠍,也許不擇手段,可在這個世界上,還有誰比他更懂她呢?

“如果那個人還活著,你大概永遠都抬不起頭來吧。”他抬頭仰麵看著天,伸出手露出孩子一般的笑容,“啊!下雪了。”

大朵大朵的雪花,輕盈而義無反顧地紛紛灑落,亂吻著安晴的臉。她在紛亂的白色之中看到這個男人鼓著腮幫子朝一朵鵝毛般大小的雪花吹氣,像是要把它吹回到天空中去。可是那朵雪花繞開他的臉,落進了他的脖子裏麵。他縮起脖子叫了起來:“好冷好冷。”

“你到底是誰?你為什麽要這樣做?”安晴的困惑似雪無邊無際。

那個人看著她,往後退了幾步,兩隻手的拇指和食指形成直角拚成一個假想中的照相機,“哢嚓”一聲:“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一點沒變。”

“你見過我?”

“當然見過。”那人像是猜透了她的心,“不要再想了,再想也是白費腦子。”

“我的記性沒那麽差,”安晴不服氣地說,“你什麽時候見過我?”

“我會在我三十歲生日的那一天告訴你,不過,未必有那一天。”那人繼續去捉雪花,逃開她質疑的目光,“你看,雪越來越大了。”

“為什麽未必有那一天?你到底是什麽意思?”

他停止了追逐,略有些氣喘地說,“我有先天性心髒病,醫生說我活不到三十歲。是不是很像韓劇裏的橋段?沒錯,這麽矯情的事情就是發生在我身上,出生的時候就中了大獎。不過,正因為這樣,我才沒什麽害怕

的,有些人,想見就見,有些人,想抹掉就抹掉。這個世界之所以討厭,就是因為有一些討厭的人,把討厭的人徹底抹掉,世界就會恢複寧靜。你看,現在這個世界多美好。”

“你叫什麽名字?”安晴威脅道,“如果你不告訴我,我立刻就走。”

那人嘴裏哼著不成調的歌,彎腰下去又抱起湊過來的那隻貓,像是沒聽到她的提問,抑或是拿不準該怎麽回答。收音機裏的時事節目已經播報到尾聲,新聞女主播正在盤點本年度具有國際影響的新聞大事記,在空曠而呼吼的風雪中,聲音甜美柔和卻沒有感情地流動著:“今年下半年8月24日,第26屆國際天文聯合會通過決議,由天文學家以正式投票冥王星劃為矮行星,由此,冥王星正式從太陽係九大行星中除名。”

“你叫什麽名字?”安晴抬高了聲音再次問道。

“就叫我星吧。”那人忽然說道。

“星……”安晴覺得這個隨口胡謅的名字有些可笑,“黑猩猩的猩嗎?”

“不,是冥王星的星。”

星的臉上掛著淒涼的笑,伸手拂去了她頭發上的雪,嗬著白色的霧氣說,“今天夜裏我就要離開這座城市,我的車會在淩晨三點在你家門口停留十分鍾。”

安晴不懂:“為什麽?”

“我想活下去,我想和你一起去看看這個世界。”

老安總有一種預感,覺得自己的女兒不會安分太久。

這半年裏,女兒之所以不再像以前那樣吵著要出去,無非是因為受到了驚嚇。他從來沒有見過哪隻貓受到驚嚇會永遠躲在家裏麵,它們的秉性就是冒險。安晴就是一隻貓,她有著令人捉摸不透的心思。

在女兒的沉默與異乎尋常的合作中,他總是能嗅到一股風暴的味道,這味道令他不安,卻無計可施,女兒的叛逆變得無跡可尋,她的順從仿佛是在為一場風暴蓄勢。

一年前那場事故給老安帶來極大的麻煩,惡劣的影響至今還在延續。

她在家太無聊,奧斯曼酒吧開業的第一天,她非要去看熱鬧。

那種地方,會有什麽好事發生?

女兒遇到事情從來不跟他們商量,她毫無征兆地跑去公安局報案,舉報的還是一個聲名顯赫的人,這讓他在得知消息的第一秒就陷入絕望。安晴太缺少社會經驗了,隻憑一腔孤勇能幹什麽呢?

這件事讓他很窩火,他所有的想法都必須保留,說出來一方麵於事無補,另一方麵也會刺激到情緒極度不穩定的女兒。女兒並沒有歇斯底裏地大吵大鬧,她終日冷若冰霜,目光中寒氣森森,使得家庭內外都置於凜冬。

更可怕的是,一些人躲在背後飛短流長還嫌不過癮,竟然跑到他家門前破口大罵,那時候他的煙酒批發商店就開在市區一個位置很好的地段,無理取鬧的人就站在馬路對麵罵得天昏地暗,惹了一條街的人都來看熱鬧。他沒有辦法,隻好躲到了郊區的水泥廠裏。

水泥廠有幾百個工人,倒也不愁客源。但是他們看安晴的目光又讓老安極度惱火,他妻子看得比他豁達,他們想看就看,倒能增添點生意。他妻子迫切地想要把女兒嫁出去,她認為女人一旦結了婚就等於重新投了一次胎,前世所有的罪孽都可以洗淨。

問題就在這兒,安晴從來都不認為自己有什麽罪孽,她覺得自己並沒有錯。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安晴並沒有拒絕相親,大概是自己也知道今非昔比,她再也不說“如果不能因為相愛而結婚,寧願孤獨終老”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的話。老安卻也不希望隨隨便便就把她嫁出去,他希望未來女婿是個財務良好、五官端正的公務員,最起碼要有一技之長和固定收入。

他看不慣妻子的急功近利,覺得那是“病急亂投醫”的短視之舉。他動用了一切社會關係,遴選出一些不顯山露水但是很有潛力的未婚男人,比如說民政局的那位入殮師。

他覺得這個年輕人除了職業有些硌硬,其餘一切都好,不過還不算最好。假如安晴拒絕,他也不覺得怎樣遺憾,因為後麵這個更好。

女兒是晚上八點多鍾回來的。老安問:“怎麽樣?”

安晴微微搖搖頭。

“也好。”老安省略一切廢話步入正題,“明天下午,有位城郊中學的校長想跟你見個麵,還沒到四十歲,可以把你搞到他們學校去當實驗器材保管員。”

根據以往的經驗,女兒不說話,就代表她已經答應了。她坐在櫃台後麵的取暖器旁邊烘烤著手和腳,等到最後一撥水泥廠的年輕工人上門之後,她就回了自己的房間。

一切都跟以前沒任何區別。

那晚老安睡得很沉,但是下半夜他似乎聽到門樞扭動的吱呀聲,也像是隔壁廢棄的屋子裏老鼠在叫。他看了看床頭的鬧鍾,覺得自己在做夢。

早晨六點半,大地上果然已是雪白一片,老安扛著鐵鍬去鏟門外的雪,看到兩行快要被雪淹沒但仍然能夠看出淺淺凹痕的腳印。他想到了什麽,往安晴的房間跑去。

安晴的信箋就鋪在桌子上,隻有八個字。

“我去遠方,不要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