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山公墓的入口處,寫著兩個白底黑字“綣境”。

“綣”字應當是“倦”的通假,但梅玲倒覺得“綣”有種無端的妙處,更加匹配公墓中蜂飛蝶舞的繾綣意趣,“倦”字太落寞了,太消沉了。這一番通假,倒真能把生死之間那條界限給模糊掉。

梅玲坐在丈夫的墳前,看南麵的海。這個墓地對著海,可謂是綣境中人最大的福祉。墓碑上有穆光的照片,照片旁邊還有一小塊空白,梅玲知道,那是留用鑲嵌她的照片的。有一天她死了,墓碑上還會刻上她的名字。兩個名字,正對著海,兩個疲倦的魂魄,枕著潮音入睡,那也挺好的。

風吹過來,吹得周遭大片棕櫚樹沙沙作響。並非清明的下午,墓地裏

人煙寥寥。

她已經很久沒坐在這裏,自由地坐到想離開的時候。說“很久”,大概也不算準確,丈夫穆光去世也隻有四年左右。前兩年,她總是偷偷地來去,兒子穆方進問她去了哪裏,她總是說自己去了公園,或者老年大學。她說她在學繪畫書法、彈琴下棋,其實是什麽也沒做,就是來太平山荒廢時光。

但是後兩年,她沒有像前兩年那樣安逸而憂傷,因為有份工作找到了她。

這一次暌違兩年的寧靜,被一個陌生的年輕人打破。

在她緩緩爬上山破,在鱗次櫛比的墓碑間穿梭而過,抵達穆光的墳塚,坐下來休息五分鍾之後,那個年輕人就手捧著黃色的雛菊出現了。

年輕人看到了梅玲,也是很詫異的樣子:“您……是師母吧?”

“你是穆光的學生?”梅玲有些難以置信,從麵相上來看,這個學生跟她丈夫所帶的最後一批學生相比,顯然是過於稚嫩了一些。

“我一直把穆先生當成老師,但是他可能不太記得有我這樣的學生。”年輕人模棱兩可地說,像是有什麽羞於啟齒的原因。

梅玲依然覺得奇怪,但也不好追根問底,隻好微微笑道:“穆光那個人,就是太好為人師了。”

“他是熱心腸。”年輕人把鮮花放在墓碑前,鞠了三躬,對梅玲說,“這裏環境真好。”

“是啊。”梅玲有些不自在。她一向不太愛和陌生人打交道,就算和熟人之間話也很少,這容易給人留下自命清高的印象。不過這一次,她的不自在倒不是因為這個人的陌生,而是因為他的眼光。他像是在打量她、審視她。

“阿姨,您過得好嗎?”年輕人忽然問。

“挺好的。”

“假如您在生活上有什麽困難,請一定告訴我,我一定竭盡所能……”

梅玲在他的表情中知道他語意未盡,回應道:“沒什麽困難,為什麽會這麽問?”

年輕人垂下眼瞼說道:“我前幾天路過了清水町,看見有個人在幫人打掃衛生,好像……”

“沒錯,就是我。”梅玲說。

她明白了,他認出她就是在清水町給人打掃衛生洗曬衣服的那個勞動婦女,於是以為她要靠做家政服務才能養活自己。年輕人的眼力和記性就是好,她可一點都不記得在清水町遇見過他。

“不是你想的那樣。”她說。

這件事一定要解釋清楚,不解釋又難免會讓誤會加深,傳出去的話,弄得一大批人來噓寒問暖,可就不是一般的口舌之勞了。

她的丈夫穆光是仙蹤大學教授,有個同事叫宋之河。兩人其實並沒有深交,在學術上還有分歧,經常陷入口爭筆戰。穆光寬厚豁達,隻求不了了之,宋之河伶牙俐齒長於機鋒,考慮問題環環相扣,難免言語尖刻。幾番較量下來穆光常常吃虧,除了回家跟妻子抱怨兩句,倒也不會處心積慮去還擊。

兩人同時退休,一開始也並無來往。後來宋之河經常來找穆光下棋,有時還帶著酒。說到曆史疑難問題,他也不再固執己見,有時還推翻自己當初的言論,讚同穆光的說法。二人共事時關係不佳,到年老時竟成為知交好友。

穆光死於突發性腦溢血後,宋之河來看過梅玲兩次,問她生活上有什麽短缺,那種無事獻殷勤的熱度,難免讓她聯想其他。當時她兒子穆方進想從外市調回到本市工作,需要從省級人事部門走程序,她市裏領導都認識不到幾個,更不要說去省裏周旋,因此鬱鬱不樂,覺得活著渾然無味,真想撒手隨丈夫羽化而去,好幾次對宋之河惡臉相向。

若不是宋之河說可以解決她兒子工作調動的事情,她可能會把他永拒門外。

宋之河說,他最近罹患癌症,估計離去見穆光的大限不遠。可是他也有個兒子,弱智、糖尿病,缺少最起碼的生活自理能力。一旦他撒手人寰,他兒子無人照料,勢必處境淒慘。如果解決不好兒子麵臨的諸多難題,他死也無法瞑目。

他需要一個可以在生活上照顧兒子的人,這個人要有豐富的護理經驗,在營養學上懂得安排科學健康的飲食,而梅玲做過幾十年的護士長,照顧身患糖尿病的丈夫多年,實在是最為合格的人選。作為交換條件,他可以

解決穆方進工作調動的問題。他祖上有些珍貴的東西,代代珍藏至今。隻要他把這些藏品捐獻給國家,那麽有關部門應該不會拒絕他生前最後一個請求。

“原來是這樣。”年輕人聽到這裏,才恍然大悟,“可那位宋教授為什麽不能讓政府出麵照顧他的兒子,何必要這樣拐彎抹角?”年輕人問。

“他用心良苦,不希望他兒子搬進殘疾人福利院之類的地方去。他希望他兒子過得快樂,和以前一樣無憂無慮。”

“可您的能力是有限的啊,無非是給他做做飯洗洗衣服。我是說,您身體看起來很不錯,但畢竟也是個老人了,他又不是個正常人,您哪能管得過來?”

“等到我幹不動了,會物色其他合適的人選來接手的。”梅玲說道,“其他的事情,自然有其他人去做。”

“您是說,照顧那個傻子的不僅僅隻有你一個人?”

“人生在世,豈是吃飽穿暖那麽簡單?”梅玲點點頭,“他一個人住那麽大的房子,條件又那麽好,難免有人要打他主意。而且有人聽說他父親捐獻了那麽多好東西,肯定會以為他多多少少藏了點私,少不了有人心懷不軌。”

“您是說,宋教授還另外安排了人負責他的安全?”

梅玲點點頭,說起兩個月前發生的一件事,宋長樂在人民廣場不小心撞了個人,遭到一頓臭罵,他哭著跑回家不久,罵他的那個人拎著一籃子水果登門道歉,乞求宋長樂的原諒。

“可憐天下父母心,那位宋教授替他兒子準備得可真是周到。”年輕人笑著問,“不知道是什麽人替他保護他兒子,我估計一般的人可能不行,最起碼是有些勢力的。”

“這個……跟我就沒關係了。”梅玲覺得這年輕人有些多事,麵露不悅地說道。

年輕人卻像是不明白她的意思,繼續問道:“到底是什麽人呢?是德誠文化公司嗎?”

“你怎麽知道?”梅玲吃了一驚,她之前確實聽宋之河提起過這家公司,說是委托了很有能力的人去保護宋長樂,但這件事也僅限於跟宋長樂

有關的人知道。這個年輕人怎麽張口就說出來了?莫非他跟宋家也有關係?

“隻是猜測而已。”年輕人說道,“我對曆史文化也有些興趣,幾天前去看了宋教授的藏品展,很有意思的是,他的古董藏品展以‘德誠文化’冠名,我就在想,這家文化企業多半和宋教授有些淵源。”

這樣解釋雖然也說得通,梅玲卻難免有些狐疑,沉默不語。

“您今天……”年輕人看了看手表,“今天不用去清水町嗎?”

“不用。”梅玲看向南方閃爍的海麵,“不過估計也休息不了幾天。”

“您是說……”年輕人顯然不太明白她的話,露出困惑的神色,“您被他解雇了?”

“是他父親求我來的,他怎麽能解雇我?”梅玲的嗓子發苦,才意識到自己說得有些多。雖然一向看不起祥林嫂那樣隨意倒苦水的女人,但今天,她確實有些不吐不快的委屈。宋長樂家養的那隻狗死了,他居然說是她下的毒,他的歇斯底裏症又犯了,大哭大鬧的,讓她走:“你走,你走,我不要見到你,嗚嗚嗚……”

那些鄰居都來安慰她,這個傻子以前經常這樣的,整條街都被他哭得不得安生,現在算是好多了。她生氣不是因為宋長樂發脾氣,是因為住進他家的那個女孩。她勸那個女孩離開,是擔心她會招惹到麻煩,但是這個女孩堅持住下來。

“有些想渾水摸魚的人,非要撞了南牆才曉得要回頭。”

“既然這樣,那就索性不要再去了。”年輕人建議道,“您應該享清福,安度晚年。”

“我會考慮的。”梅玲冷淡地說,她很不喜歡這種被同情的感覺。

“好的,請務必照顧好自己。”年輕人向她告別。

看著年輕人在墓碑間越來越遠的背影,她生出一種空虛飄零之感。整片墓地隻剩下她一個人了。人生在世,到最後總是難逃孤獨。

山腳下的出口寫著“綣境”兩個字,年輕人從下麵經過,走到下山的公路上,身影很久之後才完全消失。

梅玲覺得,他比自己更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