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誠紙業文化有限公司董事長辦公室裏,米南的手機仍然握在手上,身體還保持著在真皮沙發椅上仰臥的姿勢,但是人已經完全清醒。

他的手邊還有一部老式黑莓手機,原本放在他辦公桌的第二個抽屜裏,知道號碼的人寥寥無幾,而且都不可能在中午十二點到兩點之間打電話給他。午後時段的休息,是他的習慣,更是他的原則。

但就在五分鍾前,正是這部電話吵醒了他。他不得不爬起來翻出鑰匙打開抽屜,看看是哪個火燒眉毛的家夥,沒想到竟然是秦多多的號碼。他很生氣,也很失望,昨天他明明已經答應今天晚些時候去看她。他以為秦多多已經足夠懂事,知道恃寵而驕的危險。

他接了電話,想告訴秦多多從此以後都不要再等他了。

但是電話那頭是一個完全陌生的聲音,讓米南放了清水町的那個女人。

米南當然知道他說的是誰。宋長樂家裏住進來一個女人,這件事發生的第二天就傳到他耳朵裏。這並非什麽了不起的事,出獄不久的“刀疤羅”足以應付,這個人是他父親以前的打手,替他父親背了人命官司,出獄後向他要份差事。他知道他已經過時了,又不好決絕地將他打發掉,用他去嚇一嚇那些對宋長樂別有用心的人,倒算是物盡其用。

但是他沒想到老羅會把那女人帶到“山上”去,他以為那地方早就沒了。

“不管你是誰,都別想拿女人來威脅我。”米南冷靜地告訴打電話的人。他承認有些擔心秦多多,但是還沒擔心到可以任人要挾的地步。

“我沒有拿女人來要挾你。”那人低聲說,“我是拿《拜石圖》在要挾你。”

“你等下。”米南驚愕之餘並沒有方寸大亂。他立即用正常使用的手機打電話給老羅,讓他把那女人給放了。兩個人的通話清晰無誤地傳到了那個打電話給他的男人耳中,這樣就能免掉一切不必要的解釋跟保證。

“很好。”那個人說道。

“如果可以的話,我們可以見麵聊一聊。”

“可以,你現在就可以過來,秦多多小姐迫不及待地想見你。”那人笑著說。

走出辦公室,米南對秘書說,今天下午所有的活動取消,和日本那幾個客戶代表的會晤也推遲到明天。交代好工作,他就驅車前往春和佳苑,也就是他安置秦多多的地方。

在開車來的途中,他一直在揣摩打電話給他的是什麽樣的人。既然那人知道秦多多跟他的關係,就證明他已經對他做過針對性的調查研究。而且這種調查,還深入到了他極力隱藏的那一麵。但這一切都算不了什麽,就算是將他和秦多多的關係公布於眾,也最多於他極力營造的“正經商人”人設有礙,何況他這樣長期置身大陸的已婚台商,包養了個把女人,也算是司空見慣。

關鍵是,那個人竟然提到了《拜石圖》。

秦多多替他開的門,第一句話就是:“米南,你的朋友好有意思。”

米南見到了自己的這位“朋友”,他就坐在餐桌邊喝茶,蓬亂幹燥的灰發蓋住了額頭,灰色的瞳孔中閃爍著捉摸不透的光,過於年輕的麵龐讓米南頗感意外,他本來以為這個人的年齡最起碼配得上“老謀深算”四個字。

“在聊什麽呢?”米南問笑靨芳菲的秦多多。

“在聊你們米家的曆史。”秦多多把他脫下來的西裝掛在衣架上,“他說你們家祖上有個奇怪的人叫米芾,特別喜歡石頭,以前在縣城做官,還把一塊石頭搬進了自己家裏的供桌上,上好供品,每天磕頭跪拜,說什麽相見恨晚。你告訴我,這是真的嗎?”

米南還是喜歡和秦多多單獨相處,他能忍受她的台灣腔,卻不能忍受別人聽到她的台灣腔,這太尷尬了。他不能當著外人把這種不滿表露出來,隻能好脾氣地說:“米芾又叫米癲,他不是奇怪,是癡迷。我和我的朋友有事要談,你去逛逛街。”

他並非一向出手闊綽,這次給她的零花錢超出以往,是希望她在外麵待得久一點。

秦多多喜出望外地離開後,米南才問這個陌生的年輕人:“我該怎麽稱呼你?”

“這並不重要。”

“當然重要,阿貓阿狗也得有個稱呼。”

年輕人狡黠地笑道:“那你就叫我阿貓阿狗好了。”

“我覺得一點都不好。”米南搖搖頭說,“我推掉一大堆事,冒著被人發現的風險大白天跑到我的情人家裏,可不是來陪阿貓阿狗聊天的。”

年輕人點了點頭:“我叫星,冥王星的星。”

“為什麽偏偏是冥王星,不是金星土星木星?”

“米先生,我有沒有問過你,為什麽你叫米南,而不是米東米西米北?”

米南大笑,“看來是我多事了。星先生,你到底想跟我聊點什麽?”

“當然聊點你感興趣的。”

“我想聊的太多了,兩岸關係、經濟前景、股市漲跌……”

“好了,時間寶貴,咱們倆就別相互試探了。”星從背在身後的帆布挎包中掏出一個帶有搭扣的黑皮筆記本。筆記本封皮光澤完全消失,邊角破裂,粗糙黯淡,顯然很有年頭,“這是在宋長樂家裏找到的,你可以翻一翻。”

米南將筆記簿捧在手中,逐頁翻過。發黃的紙頁上,碳素墨水字跡已經消磨變淡,但字跡的雋秀遒勁,仍是力透紙背地顯露出來。這應該是一本收藏品的記錄明細,不僅記錄著藏品物件的具體名稱,還有收藏的時間,隻不過沒有經過整理,顯得頗為雜亂。最早的一筆,竟然已有七十多年的曆史。

他把本子交還給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這是宋教授生前的收藏記錄,難道你看不出來?”

“哪個宋教授?”

星冷笑:“你派人照顧宋長樂,不會連他的父親也不認識吧。”

“原來是宋之河教授。”米南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宋教授家跟我家世代通好,我自然認識,不過宋教授已經將他生前藏品捐獻給了國家,政府專門在市博物館舉辦了展覽,目前還沒有結束,你有興趣的話可以去看看。”

“我已經去看了,而且經過跟這本筆記本上的記錄比對,發現一樣不少。”

“所以——”米南說道,“你的意思是?”

星翻開筆記簿,找到其中一頁,展示給米南看:“難道你沒有發現這裏撕掉了一張紙?”

米南定睛一看,果然發現中線附近有剪裁的痕跡:“這說明什麽?”

“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這句話是後來跟你父親一樣去往台灣的胡適先生說的。”星合上筆記本說道,“這個本子上記錄的無疑也是曆史,它也經過了塗脂抹粉。如果你想知道塗抹掉了什麽,這張撕掉的紙是關鍵。”

“難道你找到那張紙了?”

“沒有,但是我有辦法。”星說道。

他的辦法很原始,就是用鉛筆在下麵那張紙上橫向塗抹,將凹陷的字跡顯影出來。這件工作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很不簡單,因為顯影出來的還有其他紙頁上的印跡,需要將無關的筆畫逐一剔除;還有時間造成的不可逆的影響,都讓那些痕跡過於模糊,幸運的是,書寫者獨樹一幟的“瘦金體”如刀刻斧鑿,在兩邊紙麵上留下的痕跡並未全部消失。他用了很長時間,終於辨析出來一個字。

“一個字?”米南譏笑道,“一個字就能發現曆史的真相?”

“那要看什麽字了。”星平和地說道,“這個字是‘芾’。”

“‘芾’?”

“對,‘米芾’的‘芾’。”星的目光集中在他臉上,如顯微鏡般不放過一絲動靜,“一個收藏家,在他撕掉的那張紙上,有一個除了當做米芾的名字就很少被使用的‘芾’字,這說明什麽?是不是說明紙上的內容很有可能跟米芾有關?”

米南似笑非笑,靜聽其變。

“當然,這也隻是我的猜測。”星承認道,“除了這個被遺忘的筆記本,他家書房中沒什麽有價值的東西,好在他家還有個雜物間。”

雜物間裏有很多宋教授生前用過的東西,包括一台壞掉的台式電腦。老年人總是這樣,用過的東西都舍不得扔,因為這些東西盡管無用,卻是他們曆史歲月的見證,而這台電腦顯然記錄的東西就更多了。

“這也都是住在宋長樂家裏的那個女人幫你找到的吧?”米南插嘴道。

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繼續原來的話題。他對電腦硬盤進行了數據恢複,發現了海量信息,蕪雜且毫無頭緒,還有一些數據遭到毀壞,難以甄別出有價值的線索。

“這個時候,那本筆記本的價值就體現出來了。”年輕人說道,“因為它提供了一個關鍵字。”

“芾?”

“對,芾。”

在這個關鍵字的幫助下,他搜索出了一兩篇關於宋朝金石書畫的論文和若幹Excel表格文件,在其中的一張不起眼且沒有取名的表格上,他看到類似於收藏明細的文字記錄,上麵雖然少了筆記本上的些許內容,卻多出了一行筆記簿上沒有的文字:“北宋米芾《拜石圖》真跡,19490304。”

“所以宋教授就算沒有擁有過那幅《拜石圖》,但起碼在某個時間和它發生過某種聯係。”星眯著眼睛問米南,“你覺得我說的對嗎?”

“我怎麽知道?”米南皺著眉頭反問。

“米芾是北宋大書法家、大畫家。他的一幅行書手卷在幾年前賣到七千多萬的價格,而他的畫作卻沒有一幅流傳於世,隻能靠後人臨摹才能窺見一斑,清代有個名叫張照的人臨摹的米芾畫作,拍賣價格接近兩千萬,明代陳洪綬臨摹的《拜石圖》,也快要達到一千萬的價格。倘若米芾的《拜石圖》真跡流傳於世,那絕對是收藏史上的一件大事,對於宋代藝術史和文史研究也非同小可,可是宋教授作為一個曆史學家,又是一個收藏家,在他所有學術研究和發表的論文中,對這幅畫隻字未提,仿佛這是一個禁忌話題。這不是很奇怪嗎?”

“聽你這麽說,好像是有點奇怪。”米南彈了彈指甲,漫不經心地說:“可是你說的這一切,跟我有什麽關係?”

星臉色冷冽,灰色瞳孔中結出一層寒霜:“米先生,我想問問你,為什麽要派你的手下帶走我的朋友?”

“我並沒有讓他那樣做,可能是因為你的朋友比較頑固。”米南蹺起二郎腿,“如果她答應離開清水町,就不會發生那種不愉快的事。”

“你憑什麽讓她搬出清水町?她住在宋長樂的家裏對你又會造成什麽威脅?”

“實不相瞞,這是宋教授的意思。”米南說道,“他讓我照顧他的兒子。我受人所托,當然不敢怠慢。宋長樂不知道人心險惡,我怎麽會不知道?”

“宋教授對他兒子考慮周到,專門請護理經驗豐富的梅姨來料理他的飲食起居,又編了一大堆童話去騙他鍛煉減肥,但是最關鍵的一步,恐怕還是找上了你吧?我真是很好奇,他是用了什麽辦法讓你乖乖聽他的話的。”

“宋教授和我父親是同學,他去世後的藏品展覽會,也是我出資讚助舉辦,這都是我作為晚輩的分內之事,有什麽好奇怪的?”

“我讀過令尊米家山先生的回憶錄,書中說,你們米家1949年之前逃到台灣,令尊80年代才經香港輾轉繞回大陸,就算是再好的朋友,怕也是斷了音訊,而且——”星在玻璃台麵上拍了拍,“令尊在書裏一點都沒提到他在大陸還有什麽了不得的交情。”

“這點私事,不提也罷。”米南淡然說道。

“令我印象最深的是,”星拖長聲音道,“令尊說你們米家是北宋大書法家米芾的嫡係後代,這應該沒有錯吧?”

“沒有錯。”

“米先生,我在宋教授電腦的表格裏看到的那行字後麵有一串編號,19490304。您應該不難猜到這其實是一個日期。”

“嗯。”

“你大概也不難猜到這個日期代表了什麽,1949年3月4日,應該就是你們米家逃往台灣的日子。”

“哼。”米南看向了窗外。

“我想做一個簡單的推測。你們米家大概是擔心逃亡路中有不測之險,又以為不久以後就可以反攻大陸,所以才把《拜石圖》交給宋家保管。多年以後,就在你們為找不回這幅圖焦頭爛額之際,宋教授主動找到了你,將這幅《拜石圖》作為交換條件,讓你米家照顧他兒子。你覺得我推測得有道理嗎?”

米南正要說話,卻看到年輕人忽然咳嗽起來,伴隨著咳嗽越來越猛烈,他的臉色也發生了可怕的變化,由白變青,由青變白,難以自控的喘氣導致他的身體**。他揪著胸口的衣服,手大幅顫抖,摸出夾克衫內側口袋裏的藥瓶,倒出幾粒膠囊塞進嘴裏,艱難地吞咽下去,閉著眼睛休息了幾分鍾,如死灰的臉上慢慢恢複了一絲血色。

米南猶疑地看到他服用的是“速效救心丸”,問道:“你心髒有問題?”

星睜開眼,點點頭。

“有人說,太聰明的人,通常都活不久,這話果然有一點道理。”米南說道,“如果你能撐得下去,我們就可以繼續聊聊,如果撐不下去,我勸你最好離開,不要死在我這裏。”

“我沒那麽容易死的。”星擠出一絲微笑說,“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活下去。”

“你的死活和我無關。”米南鐵青著臉說。無論如何,他都不太喜歡讓一個外人來隨意打探他家族的秘密,然而現在看來,這個秘密已經不太能守得住了。

“就算你猜得不錯,那又能怎樣?我不相信我找不到的東西,你就能找到。”

“宋教授果然把那幅《拜石圖》藏起來了?”星已經恢複了正常,隻是說話還有些虛弱,“他死前,是不是把畫的下落告訴了宋長樂?”

“天底下隻有宋長樂知道那幅畫在哪兒。”米南站起來,背對著星看著窗外,“可是……”

“可是他不說,你也無法拿他怎麽樣?”星搶著說道。

“哼。”米南在牆壁上捶了一拳,“宋之河要他的兒子到臨死的時候才把那個秘密說出來,根本就是讓我給他兒子養老送終。如果我比他先死,那就輪到我兒子。宋之河知道這幅圖是我家的傳家之寶,所以以此來要挾

我。這一招簡直太卑鄙了。”

“如果宋教授不用這樣的辦法,你會有始有終地保護他兒子嗎?”星問道。

“我很忙,哪有那麽多時間去管阿貓阿狗的事。”

“所以,”星拊掌輕笑,“讓一隻獅子去保護一隻貓,當然就要抓住這隻獅子的軟肋。這個宋教授,的確很聰明。”

米南看了看牆上的掛鍾,發現整個下午已經所剩無幾,秦多多的電話大概就要打過來,問他晚上去哪裏吃之類的問題。他一貫的宗旨就是該工作的時候工作,該娛樂的時候娛樂,這兩者絕不可以混淆。所以他打算結束這次談話:“好吧,星先生,說說你的目的。”

星回答得也很幹脆:“我能幫你找到那張畫。”

這個回答在米南的意料之中,他關心的不是他會用什麽辦法找到那幅畫,而是價錢。

“一百萬。”星說,“雖然有些苛刻,但是你可以考慮一下。”

“不需要考慮,我現在就可以支付一半給你。”米南掏出現金支票本,填寫了一張,“我這麽爽快的原因,你想必也清楚。”

“我清楚,我知道你的手段。”星接過他寫好的支票說道,“還有……”

“還有?”

“是的,還有。”星輕笑,“我要十個手指甲,一個都不能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