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四,風和日麗。在接近機場的途中,不斷能看到飛機平緩地向天空爬升,閃著銀光的羽翼劃破天空的湛藍,那扶搖直上的噪聲讓盧笙莫名畏懼,感覺自己是在和某種強大的宿命進行交戰。
出發前,她看到了鏡子中喬裝打扮後的自己,感覺這將是她人生中最瘋狂的一天。星替她弄了一副假發,又用海綿在她的腰間圍了一圈又一圈。她終於變得又老又醜了。星還是不滿意,他調整了盧笙的儀態,讓她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
現在,星又給她戴上了一頂巨大的遮陽帽。
“成功在向你招手。”星站在機場大門外對她說,“沉住氣,別緊張,要相信自己。”
他們提前進入機場出發大廳,等了一個多小時,才看到倪晟一行三人。倪晟一手拖著行李,一手牽著小枝,慧玲背著單肩包緊隨其後;小枝東張西望,似乎在尋找著什麽。
“他們一旦過了安檢,你就什麽也做不了了。所以能不能搶回你女兒,現在就是最關鍵的時刻。”星坐在盧笙的身邊,將放在自己身側的行李箱交給她,行李箱是空的,拖起來毫不費力。盧笙終於知道它的用途,過不了多久,她就會把小枝裝在裏麵,拖離機場。
倪晟在櫃台上辦理好了乘機手續和行李托運,就帶著慧玲和小枝坐在休息區的椅子上休息,等待安檢口開閘放人。小枝吵著要上廁所,盧笙見她獨自走向衛生間,立刻也要跟過去,卻被星拽住:“現在還不是時候。”
盧笙心急如焚,卻也隻能聽從星的安排。小枝從廁所裏出來後,繼續張望了一會兒,注意力被膝蓋上的漫畫書吸引過去,看得入了神。倪晟和慧玲不知就裏,依偎在一起喁喁私語,眉宇間全是奔赴新生活的喜悅。這三個人組成的畫麵,看得盧笙無比孤苦,她把視線轉向相反的方向,卻看到水洗般的白玉瓷磚牆麵上倒映出一個醜陋的女人。
那是她嗎?她恍惚起來。
“就是現在,”星拽了她的胳膊。她看到安檢口已經開放,倪晟站了起來,慧玲也站了起來。
“去衛生間。”星推了盧笙一把。
盧笙拖著行李箱走向了衛生間的方向,經過離小枝不遠的地方時,果然聽到小枝說道:“我要尿尿。”
“讓慧玲阿姨陪你去。”倪晟說,“動作快點,我們就要出發了。”
“不行,我要自己去。”
“讓慧玲……”倪晟還在堅持。
“我就要自己去。”小枝叫起來。
“好了好了,小枝長大了,知道害羞了。”慧玲笑著說。
他們隻好站在原地目送小枝,對那個佝僂著腰身走進衛生間的笨拙女人沒有絲毫懷疑。
盧笙把行李箱拖到沒有人使用的抽水馬桶旁邊,等著小枝進來,努力抑製住激動和緊張,側出半個身子喊進來後來東張西望的小枝。
“媽媽。”小枝認出那張摘掉墨鏡和太陽帽後的臉,興奮地叫起來。盧笙趕緊“噓”了一聲,讓她到門裏麵來。
“你看,這個行李箱好不好,隻要你躲進去,誰也不會發現。”
“可是,爸爸找不到我,會很著急的。”
“我們不過就是逗逗他,跟他開開玩笑。”盧笙拉開了行李箱的拉鏈,“你想想,等箱子打開,你跳出來嚇他一跳,該多有趣。”
小枝問:“媽媽,我們會一起去德國嗎?”
“會的,當然會。”她幾乎是要把小枝往箱子裏推了。
小枝聽到了她的保證,才放了心,整個人蜷縮進去,對盧笙說:“不要像上次那樣,把我弄丟了哦。”
盧笙怔了一怔,看著小枝稚嫩的小臉隱沒在黑暗之中。她還是那麽乖,那麽信任她,明明很害怕,卻還是為了迎合自己的媽媽做不喜歡的事。
可是,她又要再一次欺騙她了,盧笙的心疼起來,她發誓這是最後一次,最後一次欺騙,從此以後,她要傾盡所有,讓小枝快樂地生活在陽光下。
上帝此刻是站在她這一邊的,她不能錯過這得來不易的好機會。她迅速拖著箱子,出了衛生間,朝機場大廳正門走去,等候在那裏的星已經露
出了笑容,他在向她揮手,示意她走快一點。已經被她丟在身後卻懵然不知的倪晟和慧玲正擁抱在一起,仿佛也在慶賀最後的勝利。
可就在這一刹那,一個問題鑽進了她的腦袋:這個結局,對於小枝來說,到底是勝利,還是失敗?
她想跑得快一點,好把這個問題從腦子裏甩出去,可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不僅鑽進了她的腦子,還纏住了她的腳。
畢竟,走出去,就不能回頭了。她不能,小枝就更不能。
沒有人注意到在偌大的機場大廳裏,一個像水珠一般完美融入人海的女人是如何停下來的。她就站在那裏,像一條孤零零的魚和逆流做著艱難的抗爭。
她轉了個身,朝倪晟和慧玲走去。當倪晟終於發現這個陌生的女人是奔著自己而來時,不禁和慧玲麵麵相覷,等到她終於走到近處,太陽帽底下的那張臉呈現出熟悉的輪廓,他才悚然失色。
盧笙輕輕拉動旅行箱的拉鏈,柔聲說道:“出來吧。”
那一瞬間,倪晟似乎明白了一切。小枝嫣然的笑靨不允許他把悸動、後怕、憤怒、慶幸等諸多複雜情緒表現出來,他隻能以僵硬的笑容,迎接女兒的回歸。
盧笙把女兒從箱子裏抱出來放在地上,含著淚微笑:“遊戲結束了,我要走了。”
“你說過跟我在一起的。”小枝拽著她的袖口,卻又怯生生地不敢強求。
“我會去找你的。”盧笙擦拭著眼角,撫摸著女兒的頭頂,“你要快快樂樂地長大,好好學習,要獨立,要堅強,要靠自己,懂嗎?”
小枝不懂,但還是點點頭。
盧笙站直了身子,對倪晟說。“你欠我的,這一輩子都還不清。”
“祝你好運。”倪晟慌不迭地把孩子抱過來,示意慧玲拎起座位上的背包,兩個人朝安檢口快速逃去,隻要過了安檢,離開盧笙有能力到達的區域,他們就安全了。
看著小枝揮動著小手終於消失在安檢口彼端的通道口,盧笙忽然覺得所有的氣力都被抽走,兩條腿戰栗到無法支撐,隻好坐下來大口喘氣。在朦朧的淚光中,她朝大門看過去,星已經蹤跡全無。他也等了這麽久,終
於等到了一個最好的時機,可所有的努力全部付諸東流,他一定很失望,很生氣。
她在這世上,就隻能讓關心她的人失望嗎?
她掏出手機,打了個電話給遙遠的家,自從跟倪晟離了婚,她就借口孩子小出行不便,好幾年沒有回過家了。事實上,她剛才跟小枝說的“要獨立,要堅強,要靠自己”,也是她高中畢業出發去上大學時父母對她的叮囑。他們一直把她當成男孩撫養,目的就是不讓她在外麵被人欺負。他們還說,女人永遠都不要成為男人的附庸。
隻可惜女人很容易就被愛情衝昏腦袋,為了所謂家庭自廢武功。記得當初決定辭去工作當專職太太,父母還因為極力反對而跟她鬧得很不愉快。她曾經一度以為,父母對她的要求是為了滿足他們自己的虛榮。現在想來,這想法有多麽荒謬。
“媽,我離婚了,孩子給倪晟帶走了。”
“帶到哪兒了?”
“德國。”
“嗯,那你回來吧。”
雖然隻是寥寥幾句話,她的心卻安穩下來。這種感覺和她高中時參加數學競賽铩羽歸來有點像,大概婚姻往小處說,也不過就是人生的一次考試吧。
她決定明天就回遠方的家。
不知道坐了多久,她恢複了氣力,緩緩站起來,拖著空行李箱,離開機場。一架飛機正好升上天空,不知道是不是小枝乘坐的那架。總之,在天上,在海上,不同的旅程從來都沒有停止過,有人從海上來,有人往山上去,有人生,有人死。不過都是走馬觀花地來一遭,愛一場,醒悟一回,然後繼續走。
盧笙看著那架飛機消失於天際,百感交集,隻想大醉一場。可是這座城市裏已經沒有值得她惦念的人,如果非要找出一個,那位星先生勉強算得上。她很想跟他說一句對不起。
她在機場沒找到星,卻沒料到星在她的家門口等她。
天黑了。星就坐在她門口的台階上,頭抵著牆,應該已經等了很久。
盧笙推醒了他,讓他進來坐。
“是不是覺得我很沒出息,到手的勝利,居然還弄丟了。”盧笙羞愧地苦笑著,掩飾著鼻梁上的酸楚,她以為和星隻是萍水相逢,見到他的瞬間,才知道這些日子已經把他當成某種依賴。當然,她必須要忍住那意外的狂喜。這樣在麵對遲早的告別時,可以顯得輕鬆自在些。
“那是你自己的選擇。”星坐在餐廳的椅子上,“也許你本來就想這樣做,你隻是咽不下這口氣。”
盧笙點點頭:“我以為你不願意再見到我了,畢竟你為我做了那麽多。”
“這倒沒什麽。”星搖搖頭,“不過我確實沒打算來的,因為突然有件東西要拿,隻好跑一趟,順便跟你道個別。我要走了。”
“走了?離開仙蹤市嗎?不回來了?”盧笙連續追問。
“應該是吧。所以這應該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就不說再見了。”星把放在腳邊的塑料袋拎到桌子上,一些新鮮的菜蔬露出來,還有一條尾巴微微擺動的鱸魚,“這是我剛剛路過菜市場買的,一起吃個晚飯吧。”
盧笙“哦”了一聲,有些欣慰,有些傷感,但是她決不打算計算傷感的濃度和分量,因為明天清晨她也打算離開仙蹤,回到她內陸的老家。有些事,不適合細細品嚐咂摸,還是跟著昨天囫圇埋葬為好。
星去廚房張羅,不多時就端上來一葷兩素,葷的是清蒸鱸魚,素的是西紅柿炒雞蛋和醋溜土豆絲,都是再普通不過的家常菜,但是極為妥帖且色調和諧地擺放在盤子裏,從視覺和嗅覺上勾起了盧笙消逝許久的食欲。
“沒想到你手藝這麽好。”盧笙品嚐了一口,由衷讚歎道。
“隻有自己對自己好,才是真的。”星寵辱不驚地回應。
“我們喝點酒。”盧笙提議。她想起來冰箱裏還有一瓶紅酒,還是剛剛結婚時倪晟的一位病人送給他的。倪晟從來不喝酒,作為一個拿手術刀的醫生,他決不允許酒精麻醉自己的神經。他離開的時候帶走了他自己的一切,唯獨忘記了這瓶酒。所以把這瓶酒喝完,就意味著最後一點舊念也徹底斷絕。
“我從來不喝酒。”星說,自己倒了一杯清水。
大凡深沉而理智的人都不喜歡麻醉自己,倪晟如此,星也是如此。可是星到底是比倪晟有人情味的,也許再央求一下,他就願意了。盧笙給
自己倒了一杯,一仰而盡,在迷蒙的酒意中,對星說道:“就喝一點,好不好?”
“我以前有個朋友,很喜歡喝酒。”
“然後呢?”
“然後他死了。”
盧笙的喉嚨收縮了一下,喝下去的酒險些嗆了出來:“你這種人也有朋友,真是奇了怪了。說話這麽掃興!”
“這一輩子,我隻有那一個朋友。”星低下頭去。
“你放心,我不會有問題的。”盧笙笑著說,“今晚隻是小小地放縱一下,到了明天,一切都會重新開始,我會好好活下去。畢竟,這個世界還是很美好的。”
“真是諷刺。”星翹起嘴角,“你在想死的時候,他偏偏不想讓你死,可是等到你想活下去的時候,他卻不想你再活在世上。”
“什麽意思?”盧笙迷糊地問,她剛剛喝下去第二杯紅酒。
“我的意思是,世界根本沒那麽美好,人心的卑劣,你恐怕還不是很清楚。”
“真討厭,幹嗎潑人冷水?”盧笙用手撫摸著自己的臉,想讓滾燙的兩腮冷下去,她有一種想要完全**的衝動,整個身體黏合在地板上,這樣大概會很舒服。如果這場春夢可以再放肆一些,她希望和星一起在地磚上翻滾。
“你前夫見到你的時候,有沒有說什麽?”星問。
“沒有啊。”盧笙癡笑著,“他應該很慶幸吧,我終於放過了他。”
“但是你想過他會放過你嗎?”星問道,“在他自以為大功告成的那一刻,你用實際行動給了他一記強烈的耳光,他會怎麽想?”
“不管他怎麽想,反正他總歸是走了。”盧笙往杯子裏倒著琥珀色的**,訓斥著星的不合時宜,“幹嗎還要說這個?我們完全可以更加高興一些。”
“你嚇到他了,他可高興不起來。”星冷笑,“你那位前夫醫術高明,卻算不得光明磊落。你難道沒覺得,你的慈悲,反而讓你變成了他的心腹大患?”
“那又怎樣,我不會再去纏著他了,可是有機會我還是得去看看小枝……”盧笙揮了揮手,像是要把這些煩惱都清掃出去,她輕啟潮濕而豐潤的嘴唇,微笑著說,“我們能不能換個話題?”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我會不讓你死?”星兀自問道。
盧笙趴在桌子上,透過星麵前的玻璃杯看他:“是不是你喜歡我,舍不得我?”
“你想多了。”星的目光也透過杯子盯在她臉上,“真實的原因,是倪晟不讓你死。”
“他當然不想讓我死了,要不然我怎麽會用死去威脅他?”盧笙生起氣來。她現在一點都不想再去勾引他了,真是個不解風情的家夥。
星喝清水,自顧自說著話。盧笙的腦子轉不過彎來,她抱著紅酒瓶,一杯一杯自斟自飲,仿佛這樣,就可以把星說出來的故事當成別人的故事。
“倪晟說你以死相逼,要他兩個月後把小枝還給你。可是他在德國那邊的工作要三個月才能落實,這最後的一個月,他無計可施,所以隻能求助於我,他說,他不希望你死,最起碼,在他還沒出國之前,不希望你死。”
盧笙醉眼婆娑地看著他,“他找你?他憑什麽找你?他以為你是誰,上帝嗎?”
“我不是上帝,我是星,冥王星的星。”星輕聲說。
“真滑稽。”盧笙搖晃著手指,“我從來都沒聽到過這麽滑稽的事。我醉了,想休息了。你走吧,我不想再見到你。”
星麵無表情:“其實一開始你前夫的行蹤,都是他自己告訴我的。我讓你見他一麵,就能讓你相信我。至於其他的事情,都是我編造的,我並沒有割慧玲家的電話線,更沒有裝什麽手機信號屏蔽儀。我隻是給你一點甜頭,給你一點希望,讓你撐過那一個月。”
“我遇見你,已經遠遠不止一個月了。”盧笙好不容易找出一個破綻,笑起來,“你這個壞蛋,說起謊來都不打草稿。”
“確實如此,那是因為你前夫後來又變卦。”星說道,“一個月後,我已經完成任務,本打算退出來。可是倪晟後來又來找我,他說他女朋友慧玲非要在家過完年再走,他知道,這個新年對你來說一定非常難熬,你多半會想不開,很有可能又尋死覓活的,所以他非要讓我過來看著你。”
“可是你的確幫了我,是我自己臨陣退縮。”盧笙喝光了一瓶紅酒,身子開始打戰,“我知道你生氣了,所以故意來嚇我的,對不對?不要再開玩笑了。”
“我確實很生氣,我最討厭別人說話不算話。那時候我有自己的事情,可是他竟然威脅我……我想給他一點苦頭嚐一嚐,可是我一向都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絕,至少得公平一點,所以我決定為你爭取一些選擇權,讓你真的有機會搶回你的女兒。可惜你真的讓我很失望,就算是自己最珍貴的東西,居然也能拱手送給別人。”說到這裏,星的眼中有深深的厭棄。
盧笙的太陽穴在突突地跳動,這才知道,原來醉了的感覺這麽難受。她伏在桌子上,口齒不清地捶打桌麵:“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
“我不想說的。”星的臉上浮出譏諷的表情,“我想一走了之,可是你的前夫變了主意,就在你臨陣脫逃之後,你前夫打電話給我,讓我來再見你一次。”
“他想幹什麽?”盧笙迷蒙地抬起頭,眼角淚水滾滾。
“他並沒有說想幹什麽,隻是說你在機場的出現讓他心有餘悸,他覺得活著的你是一顆定時炸彈,是一個致命威脅。”
盧笙立刻懂了:“他讓你來殺我?”
“我不會殺你。我隻是給出一個建議,與其在醜陋的世界裏孤獨地活著,倒不如有尊嚴地死去。”星冷酷地笑起來,“我甚至可以幫你想出一個好辦法,讓你可以走得很安寧。”
“什麽建議?”
“喝光瓶子裏的酒,關上門窗,打開液化氣灶。好好睡一覺,等到你醒過來,就會發現自己已經身處另一個世界。”
她使勁地抬起頭來,像一個千瘡百孔的病人祈求最後一點生機,“你真的一點都不在乎我的生死嗎?”
“當然不。”星有些不耐煩了。
“你說謊。”盧笙笑起來。
“我沒有說謊。我保證,我已經對你做到了最大的仁慈。”
“你說謊。”盧笙指著他的臉說,“你根本就不想讓我死,你明明很傷心。”
“我怎麽可能為你傷心?”
“你明明在流淚,還說不傷心?”
星不明所以地抹了一把臉,果然觸手一片潮濕,抬頭看看天花板,發現高處並沒有水滴落到他臉上,這些莫名的**似乎確實是從他的眼中分泌出來的,可是他自己竟然毫無知覺。
他中了邪一般看著盧笙,仿佛是這個癲狂的女人給他下了蠱。盧笙向他走過來,張開雙臂,似乎想將他攬入懷中。
“滾。”星狠狠推了她一把,“去死。”
“你說謊,你們都在說謊。”盧笙的腦袋撞在牆上,天旋地轉地叫嚷著,為了結束這個混亂不堪真假難辨的場景,她飲鴆止渴般地端起桌上半瓶紅酒往喉嚨裏灌去,琥珀色的**順著她的嘴角流出來,像她體內噴湧出來的鮮血。等到酒瓶空了,屋子裏又隻剩下她一個人。
星消失得無聲無息,無影無蹤。
世界在翻湧,扭曲。在這一瞬間,盧笙做出了最終的抉擇,她衝向廚房,伏倒在灶台上,在天旋地轉中扭開液化氣灶的開關,聽到氣體嗞嗞噴出來的聲音。窗戶本來就是關著的,現在她隻要躺倒就好了。
不會有痛苦,一切到此為止,她想。
她躺在了地上,讓冰冷的地磚熨帖滾燙的身體,所有的意識都像海灘上的浮沫,大片大片潰逃,大片大片消散。她感覺自己正在下墜,在黑暗的無底洞中下墜,顛倒翻轉,頭暈目眩。
也許,落到底就好了。
她放任著自己急速下墜,直到什麽也感覺不到,就像電子遊戲畫麵忽然收縮成一個白點,一個機械的聲音說道:game over。白點拉長成一條細線,終於湮滅在無邊的黑暗中。
下墜終於停止。她的頭無與倫比地沉重,空前絕後地疼。窗簾翻飛,發出“噗噗”的聲響,像嗜血的夜行鬼魅在衣袂飄動中退去。她仿佛被吸光了血,就那樣虛弱地飄浮在虛空之中,直到一縷光線射穿了意識,餘光瞥到窗外被海水浸泡發白的天色,孩子的嬉鬧從窗子外麵傳過來,思春的貓,互吠的犬……所有的聲響在她的耳膜上引發沉重回聲,像重錘敲擊她的腦殼,像鴻蒙初開。
我到底死了沒有?她無比彷徨。如果這就是死亡,那也未免太無趣了些。
也許死亡,不過就是通往另一個平行空間的通道?
她橫躺在臥室的**,微微抬起上半身,看到客廳裏維持著昨晚的原狀,記不起自己是怎麽爬到**來的。支棱著東搖西晃的腦袋起了床,在家中巡視了一圈,最後想起被自己打開的液化氣灶,卻驀然發現灶具的按鈕指向off鍵,空氣中一點瓦斯的氣味都沒有。
一開始她還篤信星來過,他說了一些話,不知是真是假。可漸漸地,她又不太記得他說了些什麽,這種感覺就像夢做到一半醒過來,上一秒還在腦子裏的畫麵,下一秒就憑空消失了,怎麽抓也抓不住。
她重新躺回到**,用毯子蓋住了自己。
不知道睡了多久,門又被敲響了。
是星麽?
她起身,穿上拖鞋,前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男人,長相平平,滿臉風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