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雲頭回到家的時候,整個人就快虛脫了。
他是被李木匠拉到賭場裏的。李木匠打了一輩子光棍,因為他對女人不感興趣,隻對賭錢感興趣,尤其是喝了酒之後。老雲頭去找他喝酒,是估計到雪下得這麽大的晚上,他多半不會再去賭場。沒想到李木匠一個電話,賭場的車就來接他。老雲頭隻好跟著一起去。
賭場有輛麵包車,專門負責接送十裏八鄉的賭鬼。他們還提供夥食和床鋪,隻要你有錢,就可以永遠賭下去。老雲頭半推半就地被李木匠拉到車上,本來還想著看看熱鬧,結果兩三把骰子擲下去,口袋裏忽然多了好幾百塊錢,立刻就渾然忘我地上了道。
這樣也好,這樣就能忘掉住在他家的年輕人,這個晚上他可能會受些皮肉之苦,但應該出不了大事,阿香保證過,她絕對不會把事鬧大,隻要看到錢,立刻既往不咎。
這算是那小子的命中一劫。既然都走了,幹嗎還要回來?
老雲頭賭了一夜,其間賭運禍福輪轉,跌宕起伏,令他毫無倦意,直到第二天天色大亮時兜裏所剩無幾,這才後悔起來。
有人出去上廁所的當口,老雲頭正好站起來伸懶腰,正好看到外麵院子裏站著那個住在他家裏的年輕人,嚇了一大跳,跑到門口露出半張臉偷看,又看到從廚房裏走出來的阿香。這個時候,他才感覺到了真正的恐懼。
一隻羊,怎麽會自己跑到狼窩裏來了?
這個年輕人會倒大黴,倒不是因為張善武在這裏,而是因為那個在廚房裏燒菜的大廚“黃皮”,他才是這裏的老大。過年時有人被挑斷了腳筋,就是因為在這賭場欠下了高利貸。大丫頭若不是找了“黃皮”,估計早就給人砍死了。
老雲頭芒刺在背,隻有繼續賭錢,把身上所有的錢都押進去,才能忘掉自己向阿香告密這件事。他後悔了,怎麽可以相信阿香說的話?他遲早要死在她手裏。這個狡猾的女人!
可後來發生的事,讓他覺得阿香對他還是有些感情的。
警鈴響起來的時候,屋子裏的人都還在麵麵相覷。阿香衝進來叫他快跑,他這才反應過來。他搶占了先機衝到樓下,卻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逃竄,回頭看到李木匠擠上了那輛接他們來的麵包車,便也想往上擠,塞了一半進去的身體卻被後來的大丫頭拉著後領拽了下去,重重摔在地上,若非是有積雪,他這把老骨頭可能當場就要散架。張善武爬上車的時候還把他當成了肉墊,在他的肚子上踩了一腳。
他顧不得疼,在雪地裏狂奔,他認識一條路,離三張村最近。即便如此,他還是到天黑時才回到家。他在饑寒交迫中虛脫在**,恢複了些體力之後抖抖瑟瑟煮了一碗湯麵。這個時候已經快要十點了,他把碗擱在床頭,又想起了阿香。
阿香說過,要好好陪他一晚上。他受了驚嚇,正是身心俱疲,需要有人安撫的時候。
他穿好了衣服出了門,在爛熟於心的那條路的盡頭,又看到了那扇窗透出來的燈光。
他趴在窗子底下,學了兩聲貓叫。
燈光靜默,沒有任何回應。
他又叫了兩聲。
燈下驀然有人暴起:“×你媽,是誰?”
老雲頭險些魂飛魄散,幾乎站不起身來,兩股戰戰移到大門正對著的草垛後,把整個腦袋都塞進了枯草中,顧頭不顧腚地祈禱大丫頭看不見他。他像一隻衰老的地鼠在黑暗中蜷伏了很久,但是那扇門始終沒開。他爬出來的時候,那盞燈已經滅了。
在回家的路上,他頻頻回顧,生怕那個斷了腿的惡棍會拎著菜刀從身後殺將過來。就算是回到了家,也照樣心驚膽戰。他躺在**想起一件事,為什麽沒有聽到阿香的聲音?按理說,大丫頭在房間裏叫得很大聲,和他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的阿香多多少少也會有些反應。
阿香不在家?她能去哪裏?
第二天早晨,屋子裏蒙上了一層慘白的光。院子裏的門“咚咚咚”地響起來,聲音急促宛若催命。他把頭埋在被子裏,篩糠似的戰栗著,使勁猜測誰會在這個時候來找他。
如果是大丫頭,他一定會大喊大叫,不會這樣有節度地敲門。阿香的可能性高一些。理順了這一點,老雲頭顫巍巍爬起來,披上外套去院子裏,透過門縫去看,發現既不是張善武,也不是阿香。
來人背著光,麵容不清,看臉型有些像那個年輕人。
“誰啊?”
“我。”
果然是他。老雲頭猜測,他一定是在混亂中逃脫的。既然逃脫了就要躲得遠遠的,怎麽又跑回來了?
果然,年輕人臉上有著新鮮的血痂和淤青,紅腫的眼睛裏布滿血絲,明顯是受了不小的折磨。他並沒有立刻進門,而是站在門檻上左右觀察一番,才反身插上門閂:“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你……你這是怎麽搞的?”為了撇清關係,老雲頭明知故問。
年輕人沒有回答,把手提塑料袋交給他。老雲頭朝袋口往裏看,看到一隻沾滿了血漬的女式棉皮靴,嚇得立刻就扔到地上:“這……這是誰的?”
年輕人沒有回答,反問他:“你認不出來?”
“我哪曉得?”老雲頭使勁搖頭,好像頭搖得越狠就越能自證清白。
但是他分明記得,前天晚上阿香上他的床時,脫掉的鞋就是這種款式。
“你不要瞞我了。”年輕人很焦急,強調這個時候開誠布公對彼此都好,因為時間寶貴,想出對策才是第一要務。他本來已經逃到風波鎮,立刻就能離開,但人命關天,隻能花錢包了一輛出租車,臨時再回一趟三張村。那車現在就在路口等著,所以隻能長話短說。然後,他將毆打大丫頭後發生的事情簡單說了一遍。
老雲頭知道他沒說謊,急著問道:“後來呢?”
“阿香在路上追上了我,說要我帶她走,走得越遠越好,我當時累得要命,看她有輛馬車,就答應了她。”
“嗯。”老雲頭悶哼了一聲:阿香心野,心心念念地想出去。這一點他比誰都清楚。
“我被她帶進一家飯店,吃了一頓飯,就暈倒了,醒來後發現自己被困在地窖裏,原來那是個賭窩……怪我沒聽你的話,之前招惹了那個大丫頭,哪曉得竟闖出這麽大的禍。你看看我臉上的傷,應該不難猜到發生了什麽。”
老雲頭擺了擺手:“這些都不必說了。阿香呢?”
年輕人說:“為了活下去,我說了一些不該說的事情。”
“什麽事?”
“你和阿香的事。”
“我和阿香有什麽事?”老雲頭的眼珠子都要暴突出來,帶著哭音喊道,“祖宗,你可不能瞎說。”
“我都看見了……當時我尿急,到院子裏解決,聽到你房裏有女人的聲音,好奇看了一眼……”
“你這也……他……那個大丫頭……怎麽說?”老雲頭結結巴巴,語無倫次。
“他還能怎麽說,當然說要讓你不得好死。”
老雲頭的右眼皮像收到了某種感應,突突地跳動起來:“這隻鞋子……是怎麽……”
“大丫頭本來打算殺我的,聽到我說這話,提著刀就出去了。沒過多久,警報響了,沒有人來管我,我就在牆上磨斷了繩子,偷偷逃了出來。
出來後,人都已經不見了,院子裏亂七八糟的。我在廚房裏看到了一攤血,地上還有這隻鞋……”
“怎麽會……怎麽會搞成這樣?”老雲頭的目光渙散,麵無血色。
“我本來想跑的,一走了之。可後來想一想,我覺得我還是應該回來跟你說一聲。”
老雲頭有些呆滯地抬頭看他:“你是說?”
“如果他連阿香都不放過……”年輕人沒再說下去,但省掉的後半句不言自喻。
“那,那我該怎麽辦?”老雲頭四下看去,像是想找個地道逃遁而去,“我跟他解釋,他會聽嗎?要不我出去躲躲?可是我能躲到哪裏去?你給我想想辦法……”
年輕人拍著他的肩膀:“你別急,你別急,讓我想一想,想一想。”
老雲頭在院子裏踱來踱去,不敢看地上沾了血的靴子。
“你可以去報警。”年輕人忽然說,隨即又搖頭,“你現在去報警,他們就會認為昨天也是你報的警。我在鎮上聽說警察已經查封了那個賭場,賭場那幫人全都跑路了。他們要是以為是你報的警,等到風聲過去,一定會回來找你。”
“大丫頭沒跑啊,他還在家……”
“這個時候還不跑,說明他寧願……”年輕人皺著眉頭瞟了他一眼,把半截話又吞了回去,但是意思已經相當明顯:大丫頭一定咽不下這口氣,想要先將老雲頭幹掉而後快。
“這……這……”老雲頭隻差沒哭出來。
“要不然你收拾一下東西,跟我先逃到鎮上再說吧。”
“那我什麽時候能回來?”老雲頭帶著哭音問道。
“別想著回來的事了,保命要緊。”年輕人說道,“你多帶點衣服,別帶好衣服,帶破衣服,越破越好,再帶個碗。金河火車站那塊有很多跟你一樣的老頭,往地上一躺就能來錢。”
“不行,絕對不行。”老雲頭搖頭,“我有房有田,怎麽能去要飯?”
“那你想要怎麽樣?”年輕人低吼了一聲,“我又不是上帝,怎麽能左右你的生死?”說到這裏,他突然停住,略顯猶疑地問道,“你有沒有
想過……”
“想過什麽?”老雲頭急道,“快說啊。”
“你有沒有想過‘先下手為強’?”
老雲頭蹦了一下:“先下手?怎麽下手?下什麽手?”
年輕人看著他,用沮喪的口吻搖頭道:“唉,你不行,你老了,什麽也做不了。還是逃吧,不管逃到哪裏,總能討到一口飯吃。我走了,就當我什麽都沒說。”
“你到底什麽意思?”老雲頭抓著他的手臂死活不放,“說清楚。”
“我沒什麽意思,我隻是覺得,那個殘廢如果消失的話,一定沒有人覺得奇怪。”
“為什麽?”
“你想想,如果大丫頭不見了,別人會怎麽想?”年輕人啟發著他,“他們一定會以為他是因為害怕警察來抓他而躲起來了,是不是?”
老雲頭點點頭。
“所以不會有人關心這件事,更不會有人去報警,大家本來就都討厭他,希望他永遠都不要出現,對不對?”
老雲頭明白了他的意思,眼中不覺露出凶光,轉瞬間又被自己腦補出的場景嚇得打起冷戰,拚命地想把那畫麵從腦子裏驅趕出去。他掏出一根煙銜進嘴裏,怎麽也打不著火。年輕人奪過他的打火機,把火苗遞到他嘴邊:“鎮定一點,不要自己亂了方寸。”
老雲頭嗓子幹得要命,嘔了半天,問他:“還有別的辦法嗎?”
“還有一個辦法,就是什麽事情都不做,躲在家裏麵,也許大丫頭自己冷靜下來,就會原諒你了呢?”
“怎麽可能,他連自己老婆都敢殺,怎麽會……放過我?”
“話是這麽說,可沒準……”年輕人拍著他的背,看著地上的靴子,“我走的時候,地上的血還沒幹。”
老雲頭想起來了,昨天大丫頭把他從車子上拉了下來,還踩著他的胸口爬上了車,他為什麽最後一個出現?是在處理阿香嗎?
“我走了。”年輕人用圍巾裹住了自己的臉,又叮囑他,“如果你想動手,就一定要等到晚上。隻要沒人發現,就不會有問題。但也不能太晚,太晚
了的話,你去敲他家的門,他肯定會有所警覺。最好的時間是八點鍾。”
老雲頭“嗯”了一聲。
“不過。”年輕人又停下來,“我勸你還是別冒險了。那個殘廢,隻剩一條腿,他奈何不了你的。”
老雲頭又“嗯”了一聲。
門在年輕人走後又緊緊合上,可是那種人畜無害的生活,似乎也被隔絕到大門之外了。寒冷和困倦奇跡般地消失,身體裏的每條神經正在亢奮尖叫。老雲頭抄起門後的斧子,去劈院子裏的木柴。一種久違的活力,奇跡般地注入他的體內。昨天的心有餘而力不足,此刻變得無比輕鬆,輕鬆到令他有足夠的信心去對付更堅硬的東西。
其實也就是一斧子的事吧,他想。
咄,咄,咄。柴木應聲而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