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晴拒絕了柏安平要幫她在市區租一間房子的好意,堅持住在大摩島上。
但是拒絕柏安平約她共進晚餐的邀請,這還是第一次,理由是她的男朋友回來了,所以需要早一點回去。
星的確是回來了,約她晚上在離島上那棵大榕樹不遠的海灘上見麵。她下班後,換了三趟公交車,花了兩個多小時回到了大摩島時,已經超出星約定的時間半個小時。晚飯也沒來得及吃,就徑直往海邊去。
海水已經漲起來,浮起擱淺在亂石流沙中的那艘船。天色昏暗,四周一個人也沒有。
幸虧她眼尖,才發現了躺在船裏的星。船像搖籃一樣起伏搖晃,船裏的星把胳膊當成枕頭睡得很沉,連寄居蟹從身上爬過也毫無察覺。光著腳站在海水裏的安晴推了推他的肩膀。
“你來了。”星揉了揉眼,撣去了胸口的小蟹,坐了起來。
“這樣睡很容易著涼,你不要命了!”安晴坐到他身邊的舢板上,從隨身攜帶的購物袋中拿出她送給星的禮物,那是一隻防水的運動手表,黑色的表盤氣派而時尚,“這是我用我第一個月工資買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星把表戴在了左手手腕上:“當然喜歡,喜歡得不得了。”
“你到哪裏去了?”安晴又問。
“很多地方。”星回顧了一下自己的旅程——由江南橫渡到黃河以北,又跨過黑龍江,到達了金河市,再由金河市南下返回,抵達皖南山區的芝縣。
“你去了金河?”安晴的身體一抖,問道,“見到我爸媽了嗎?”
“抽空去看了一眼,不過沒進去,小賣部還是開著。”
安晴雙唇微翕,終究還是轉移了話題:“你是怎麽去的?還是跟以前一樣?”
“不是,我坐了長途客車,還有船。”星臉上有孩子氣的驕傲,像是做了了不起的事。
安晴頗為詫異,因為星不喜歡幾乎所有的公用交通工具,他在充斥大量陌生人的封閉空間裏總會有種缺氧的感覺。當初帶著她離開北方那段旅程中,星連續偷了五六輛車,到達一個城市,就把在上一個城市偷來的車丟棄,去偷下一輛。他隻挑那些行將報廢的老式車,又隻在夜裏下手,所以並沒有引起警方的追蹤。匪夷所思的是,星並沒有駕照,開車和偷車全靠自學。他利用一種很奇妙的信號屏蔽器,幹擾汽車電子鑰匙的電磁波,使汽車處於一種“假鎖”狀態。那些車對於星來說幾乎等於不設防。
“現在不行了,現在的車防盜係統越來越高級,偷起來很麻煩。”星眨著眼說,“而且我不想再偷偷摸摸了。我想跟你在一起,就跟正常人一樣。”
“正常人是什麽樣的?”安晴手在船底的海麵上劃過,“我們不是挺好的嗎?”
“正常人就是在正常的時間做正常的事。”星又說,“就算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也可以無所顧忌地在一起。”
這句話令安晴想起第一天見到他的那個晚上。那個深夜她上了他的車,躺在後座上難以入睡,那一刻她後悔了,覺得自己做了一件瘋狂而愚蠢的事,竟然跟著一個陌生人去陌生的遠方。她想回去,回到水泥廠對麵的家,回到自己的小**,蒙上被子就當什麽都沒發生過,就在她正要說出口的時候,星扭過頭來對她說:“從現在開始,為了和你在一起,我一定要活下去。”
為了活下去,為了在一起,他們確實付出了太多。
“芝縣是什麽地方?”安晴繞開回憶,又換了個話題。
“皖南的一個小縣城。”星回答,“我媽在那兒。”
“我還以為你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安晴笑道。這麽多年來,星從來沒有提及過自己的家,包括他的母親,就算安晴想要把話題往那個方向引,他也總是故意岔開。不想這一次居然自己主動說出來。
“跟我說一說你媽媽吧。”安晴說道。
“她很漂亮,跟你一樣漂亮。”星語氣中有抑製不住的驕傲。
“哦?”安晴低下頭去,手指拈起船板上的那隻跑來跑去的寄居蟹,丟進了海裏,聽到星在耳邊吹氣:“我第一眼見到你,就喜歡上了你。”
“第一眼?是在河海公園嗎?”安晴期待地看著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這個困惑她很久的問題的答案。多年前星在公交車上用一張字條將她約到河海公園時,她沒有任何和他有關的印象。根據星口吻中流露出來的信息,他應該是在那之前就見過她並且留意過她了。可他明明說過,那是他第一次去北方。
“不是。”星果然這樣回答。
“到底在哪兒?”安晴抓住了他的胳膊。
“在上京。”
“上京?”安晴忍不住掐了他一下,“就算不想說,也別隨便糊弄我,我從來都沒有去過上京。”
“小時候,我媽帶我去看過一部電影,男主角在海市蜃樓中看到了一個美麗的女人,從此就愛上了她。”
“後來呢?”
“後來他果真在現實中遇見了她,不過這個女人是個殺人如麻的女魔頭,他隻好親手殺死了她。”
“真是荒謬。”安晴惱羞成怒,“你的意思是你是在海市蜃樓裏看到的我?”
“當然不是。”星把手伸進夾克衫,“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那是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少女站在大雪紛飛的廣場中央,像晶瑩剔透的童話世界中降落人間的仙子一樣明豔動人。安晴將照片捧在手心,忽然想起一些久遠到幾乎忘掉的事情,內心的激動無法用語言形容。
那還是上高二時聖誕節的下午,一個很好的朋友要跟父母移民去俄羅斯,邀請她逃課去廣場上的東正教大教堂去看彌撒,用隨身帶著的數碼相機給她拍了這張照片,照片是一個月後從國外寄回來的,一直夾在她的語文課本裏,經常被她拿出來偷偷欣賞,但是有一天卻不翼而飛,翻遍了書包也找不到。她以為是自己弄丟了,為此還哭了一場。
“這張照片怎麽會在你這兒?”她傻傻地問道。
“你認不認識張鵬?”星似乎有些緊張。
“哪……哪個張鵬?”安晴想了想,覺得好像從小到大身邊一直都有叫“張鵬”的人,印象最深的是初中的體育老師。可經星提示說他所說的“張鵬”後來在上京當清洗外牆的“蜘蛛人”,她就斷然說不認識了。
“你的意思,是這個張鵬偷了我的照片?”
“可能。”星的臉埋在海天一色之中,聲音中泛著海水般的苦澀,“也許……他是你眾多的暗戀者之一吧。”
安晴不屑地笑了。上高中的時候,她確實有大批追求者,校外校內的都有,為了她大打出手的也不少,好像打贏了就擁有對她的專屬權一樣。在這方麵,男人的虛榮心實在可笑。
“你偷他的照片,就是為了去見我?”安晴的溫柔中夾雜了譏誚,“那個張鵬不是要活活氣死嗎?”
“他的確死了。”
“哦?”安晴驚訝後保持了沉默,她意識到這個故事並不是爭風吃醋那麽簡單,星忽然提起,無疑也有很特別的理由。
“其實那天死的人應該是我。”星回憶起那段往事。為了一筆或多或少的賠償金,他成為了“蜘蛛人”。可是鬼使神差地,張鵬拿走了他做過手腳的繩索,做了替死鬼。
“他說,他的女朋友叫安晴,還給我看了你的照片。”星似乎有些哽咽。
“所以,你去找我,是因為那個……張鵬?”
“一開始是。”星的眼中有星光閃爍,像個無助的迷路的孩子,那是安晴從未見過的表情。她在這張臉上見識過殘忍、陰鷙和頑皮,唯獨沒有見過這麽深的悲哀。
“可是我找到了你,我就想,張鵬已經死了,該有人替他保護你。”星說道,“從那一刻起,我就想活下去,陪著你一起活下去。”
安晴也恍惚起來。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兩個本來完全不相幹的人,怎麽就被像兩棵藤蔓扭生在了一起?是在那個去教堂觀看彌撒的聖誕節下午,就已經埋下今日的伏筆了嗎?
如果星沒有出現,她現在會是怎麽樣?
但一個更嚴重的問題蹦了出來,星肯定之前已經得知她跟那個張鵬毫無關係,那麽他現在會怎麽做?
“我們去一個誰都不認識我們的地方,把以前的事全都忘掉,重新開始。”星鄭重道。
“做過就是做過,哪能說忘就忘?”安晴煩亂地回答,四下裏瞧去,驀然發現周圍環境發生了一些變化,小船本來停在岸邊淺水中,現在卻遠離海岸線一大截,船下的海水深不見底,四周的顏色也濃鬱如墨。“怎麽會這樣?不是拴著繩子嗎?”她叫起來。
“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不會答應。”星說。
安晴在驚悸中去摸著他的臉:“不管怎麽樣,我們先上岸再說。”
他臉上的潮濕是因為海霧嗎?觸摸了片刻,才發現那是眼淚。星從來不流淚,他自己開玩笑說過他的淚腺一定已經退化了。到底發生了,讓星變成了這樣?
“有些事情變得不對勁。”星摸著心髒的位置,“我以為是海風吹的,
結果到了別處,也總是莫名其妙地流淚。我不想這樣,真的不想這樣,我想像以前一樣,什麽都不在乎……”
“我們回去,上岸去,一起想辦法。”安晴克服著驚懼,依然溫柔地撫慰著他。
“我知道你跟他在一起了,我知道。”星的眼睛裏全是絕望。
安晴的心沉了下去,她早就該預料到的,所有的事情都瞞不住他。海岸線似乎又遠離了一些,在船和岸之間,是一大片幽深黑暗的水域,她想跳下去,離開這艘通向死亡的小船,卻又不敢。她不會遊泳,星也不會。
“我唯一在乎的隻有你了,我隻想跟你在一起。”星又重複了那句話,他抓住她的手,像是擔心她會隨時不翼而飛,“隻有用這種方式,我們才能永遠在一起。”
“我答應你,我們一起走。”
“不要再騙我了。”
“我不能死。”
“活著太累了。”
“我懷孕了。”安晴忽然大聲喊道,她的聲音蓋住了濤音,卻又很快被風吹散。
星灰色的瞳孔收縮,喉結蠕動:“什麽?”
“你想殺死你自己的孩子嗎?”安晴像瘋子一樣推搡著他的肩膀,聲嘶力竭地問他,“你可以死,我也可以死,我們都該死,可是這個孩子有什麽錯?你說,他有什麽錯?”
星倏然站起來,整個船身都在他的立足不穩中搖晃。安晴想去抓他,卻沒有抓住,他就那樣跳進了海裏。
那張她十六歲拍的照片,被他丟在了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