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是白色的,這一點阿多印象深刻。
醫生的白大褂、白色牆壁、刷了白漆的床和更白的床單、白而亮的燈……各種白晃動疊加在一起,最終變成阿奇身上那件皺巴巴的白色病號服,他像一片蒼白的羽毛,又像一隻白紙風箏,有時候近,有時候遠。
阿奇被送到遙遠的仙蹤市之前,阿多在病床前撫摸過他的臉。他從來沒見過阿奇,隻能用手摸清楚他的麵部輪廓。那一刻他實在是想擁有一雙明亮的眼睛,這樣倘若去到另一個世界,就能一眼認出阿奇。他以前想摸阿奇的時候,都會被罵變態,可是後來,阿奇什麽也罵不了了,他成了一具空殼。
這樣的命運,會降臨在阿星頭上嗎?
阿多隻知道自己是在醫院裏,但不確定具體位置,也許,是在手術室
的門外?老魏打電話給他隻說了阿星出了事,讓他帶點錢,他拿了銀行存折去往鎮外的水田,自從失明後他沒有獨自去過那麽遠的地方,他隻能一邊用拐杖點著坑窪的地麵,一麵喊老魏的名字。
幸運的是,他還是比救護車早到了一步,老魏說你要是遲點到,估計就沒人顧得上你了。
可到底還是沒人顧得上他,在醫院,他被忙碌的人給落下了,準確地說,是被遺忘了。他隻好把手伸進還沒來得及換的工作服裏,死死地按著和他所有財產綁在一起的存折,等著老魏的召喚。他憑嗅覺和聽覺描述周圍的環境,84消毒液和來蘇水混合在一起,空氣仿佛長出了尖刺刺激著他的鼻黏膜和肺,讓他忍不住打了好多噴嚏。不算太吵,也不算安靜,人們的說話帶著回聲,應該是一個走廊一樣的地方。
據老魏說,阿星是忽然間昏倒的,毫無征兆。
一切都似曾相識,阿奇的暈厥也發生在猝不及防的瞬間。老魏一開始以為他隻是貧血,因為很多人都是這麽猜測的。郭老板說過阿奇很瘦小,一看就是營養不良,等到他回來,一定要督促他多吃肉。可是全按摩院的人都沒有等到他回來。
現在,要輪到阿星了嗎?
阿多的腦袋靠著身後堅硬的牆壁,閉著眼睛,假裝睡著,避免別人看出他的異樣。他的盲人墨鏡在上救護車的時候掉了,他沒好說,生怕因為自己的窩囊而耽誤了時間,他看不到阿星,也不敢問。他隻有一張存折。
他好想喊,老魏,你在哪裏?可這不是清溪鎮外的水田,這是灣沚縣人民醫院,牆壁上一定貼著“禁止喧嘩”之類的標識。他很想回到按摩院裏,和他的盲人兄弟在一起,就算是流了成噸的眼淚,隻要能忍住不發聲,就不會有人察覺。哪像現在,就算眼角有一點潮濕,也得迅速用衣袖擦掉。
他的眼睛現在隻剩下流淚這種無用的功能了。
“阿多,阿多。”
聽到這個聲音,他立刻在臉上使勁抹了一把。老魏終於來了,是要帶他去交款,還是要告訴他什麽噩耗?總之不會有太好的消息。
“怎麽樣?”他站起來焦急地問。
“走吧。”老魏氣喘籲籲地說。
“去哪裏?”
“當然是回去嘍。”老魏居然還在笑,“難道你想在醫院裏睡覺不成?”
“阿星呢?”阿多問道,“我們不能把他丟下不管的。”
“廢話,當然是跟我們一起走了。”老魏哈哈大笑。他說阿星早就醒過來了,費用也已經交了。老魏吹噓起自己的功勞,之所以能這般有驚無險,主要還是他對阿星昏迷之後的心髒急救很及時,看多了影視劇,依葫蘆畫瓢地捶按阿星的胸口,做人工呼吸。反正救護車還沒來,閑著也是閑著。
“到底是怎麽回事?”
“是心髒供血不足造成的腦部缺氧,不算嚴重。”老魏複述著醫生的話,“腦部缺氧不算很嚴重的問題,有的人早上不吃飯去澡堂子洗澡也會因為缺氧而暈倒,歸根結底還是體質不行。”
“他怎麽會心髒供血不足的?”
“我告訴你,阿星可不是一般人哦。”老魏壓低了聲音附在他耳邊說,“他的心室所在部位有明顯的外創手術痕跡,上衣口袋裏還有驍悉,這是心髒移植後的抗排斥藥物。”
“你怎麽知道的?”
“當然是醫生告訴我的,我一字不落地給背下來了,不清楚的地方還特意用筆記了一下,你知道驍悉怎麽寫嗎?跟你說了你也不懂,反正你也看不見。”
阿多並無懷疑,一來這番話老魏就算是編也編不出來,二來老魏記憶力確實是好,否則他父親也不會這麽早就把小超市交給他打理。“那好,我們趕緊回去吧,阿星人呢?”
“就在你對麵啊。”老魏還是低著聲音,“我剛剛扶他過來的時候你睡著了,他讓我不要喊你,讓你繼續睡。你這個瞎子還真是……一個大活人坐在你麵前都不知道。”
“他知道我在這兒?”阿多窘迫地問道,隨即想到阿星看不見他落淚的樣子,這才釋然。
“嗯,不過,嗯嗯,是我告訴他的。”老魏輕咳了兩聲,喊道,“阿星,阿星,你醒醒。”
“老魏,你來啦?”阿星的聲音果如大夢初醒,“現在怎麽樣?可以
回去了嗎?阿多呢?還在這兒嗎?”
“他一個瞎子,不在這兒能在哪兒?走吧走吧。”老魏去扶阿多。
阿多頗為失落,他以為自己來醫院多少能起點作用,哪曉得還是扮演了個累贅的角色。現在老魏要帶著兩個瞎子坐公交車,一定是頗為辛苦,隻好提前道歉,可是阿星說,要打車回清溪鎮。
“是啊是啊,打車回去方便多了。”老魏說道,“阿多,你不曉得阿星多有錢……”
“老魏。”阿星打斷了他,“就你話多。”
老魏立刻閉上了嘴。
阿多有些心疼,3路公交車坐到底站,下了車走兩裏路差不多就能到按摩院,一個人一塊錢就夠了,打車最少要五十。但星的態度很堅決,明明是需要被照顧的病人,卻成了權威,就連老魏都有種俯首帖耳的味道。
三個人回到清溪鎮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三點。三人在小餐館裏補了頓午飯,老魏餓得前胸貼後背,將半隻白斬雞囫圇吞下,又扒了三大碗米飯下肚才罷休。
回到按摩院,另外兩位按摩師聽到阿星無恙,也是大鬆了口氣。
按摩院裏恢複了寧靜,就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阿多在按摩院裏可以遊刃有餘地處理生意。郭老板的女兒在外地結婚,他和老板娘一個禮拜之前就去幫忙籌備婚禮,這幾天按摩院裏所有進賬都歸四位按摩師所有,就當是讓他們沾沾喜氣,回來還要補請他們吃喜酒。阿多回來稍微休息了會兒就去二樓工作,一直忙到晚上九點。
工作結束,他就上了床。星也躺在**,傳來輕微的呼吸聲。他們兩個誰也沒有說話。
深夜,阿多聽到了星起床的聲音。星的拖鞋輕輕摩擦地麵,卻沒有出門,而是停在了窗口。那一瞬間,阿多覺得那不是阿星,而是阿奇,因為在很多的夜晚,阿奇也是那樣安靜地踱到窗口去,他雖然看不到天空和明月,卻能感到風在撫摸他的臉。
“阿星。”他還是忍不住喊了他。
“吵醒你了吧。”阿星抱歉地說,“我睡不著,想吹吹風。”
“你能看得見風?”
“當然看不見。”
“阿奇能看得見。”
阿星對這種滑稽的說法不感興趣,沒有給出一點回應。阿多卻孜孜不倦地說著阿奇,他說正常人能看到的東西阿奇看不見,可阿奇能看到的東西正常人也未必能看見。
“例如風?”星沒有掩飾譏諷。
“你不要不相信。有時候在黑暗中能看到更多的東西。”
“你能看到什麽?”星揶揄道。
“我看到老魏把你當成朋友了。”
星沒有說話,像是料到他話沒說完。阿多從**坐起來,腳踏在地上,但沒有站起。腳心貼著冰冷的地磚,冰冰涼涼。
“老魏那個人不錯,他要是想跟誰交朋友,就會死心塌地對誰好,說句老話,就是你把他賣了,說不定他還幫你數錢。”
“你說話的意思,好像是我想要害他一樣。”星笑著說。
“我沒這個意思,不過我知道你們之間有一些秘密。”阿多聲音沙啞,“大清早去水田,是因為有些話必須要去那裏才能說吧?”
“你太多疑了,我和他之間會有什麽秘密?我去水田,隻是因為……”
“你和老魏走得太近了,近得不正常。我記得我們倆變成朋友也沒這麽快的。”
“阿多,無論如何,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星很真摯,也帶著一些負疚。
阿多陷入更為長久的沉默,就像黑暗中有他尋找的東西,也有他閃躲的東西,他就在尋找和閃躲之間失語交困。終於,他輕輕地吐出來一句:“是不是你?”
“什麽是我?”星輕咳一聲,“是我什麽?”
阿多輕歎一聲道:“那天晚上,在老街,你說你要拉屎,可是我一點臭味都沒有聞到。還有,老魏明明沒有把你踢到樓下,卻撒了謊,我知道他家和董老板有仇。他幫你,是不是因為他發現了你就是那個人?
“你是說,是我砸破董老板腦袋的?”沒等阿多回答,星辯道,“我總不能在你鼻子底下拉屎,你聞不到臭味也很正常。何況我是個瞎子,能
伏擊誰?”
阿多像是喃喃自問,又像是在問阿星:“你真的是個瞎子嗎?”
“阿多,你的想象力也未免太豐富了。” 星回到了**,打了個哈欠。“時間不早了,趕緊睡吧。”
“是啊,一切都是我的猜測,多半都是胡思亂想。”阿多站起來,走到星的床邊,坐在他的床沿上,茫然地盯著黑暗,在那黑暗的中心,有一個比黑夜更黑的黑影,他看不見他的臉,更看不透他的心,“至少我想不出來你為什麽要去砸破董老板的腦袋,你又不是本地人,難道跟他還有仇恨不成?如果無冤無仇,那就隻能解釋是因為楚蘭了,可是你又明明不認識楚蘭……”
“我困了,明天還得忙呢。”
“我聽說——”阿多猶豫的音調拖得老長,“你做過心髒移植手術?”
星像是在半寐半醒之中出自於本能地回應,短促地“嗯”了一聲。
阿多沒有再問,像是要把一腦子的奇怪念頭扔出去,他悲傷地發現自己在這平靜的小鎮上已經住傻掉了,腦子已經完全不夠用,遇到一點事就心神不寧,所以他求阿星:“答應我,不管發生過什麽,都不要害老魏啊。”
星還是淡淡地問了一句:“為什麽?”
“他救了你啊。”阿多回答得理所當然,“如果不是他送你去醫院,不曉得現在會是什麽樣子,我在醫院裏聽到他的聲音,能感覺到他真的很高興,他一定是把你當成了什麽特別重要的人,否則不會那樣。”
“我知道了。”星說道,“我聽你的。”
阿多這才略微放心,正要往自己的床走過去,卻隱約聽到啜泣的聲音。
“阿星,你怎麽了?”
“我沒什麽啊,我隻是……鼻子不通,大概是感冒了。”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可是我希望能幫到你。”阿多的手朝床邊摸過去,雖然被阿星的臉躲開,卻試探到了枕頭上的潮濕,“有很多事,隻要說出來,就意味著不再需要一個人扛,除非,我還沒有資格得到你的信任。”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的心髒是阿奇的。”沒有任何鋪墊,星直接說了出來,可是阿多並沒有顯得多麽驚訝,隻是“嗯”了一聲。
“我擁有了阿奇的心髒,總算能夠多活幾年,卻多了一個令我自己無
法忍受的毛病。 在我做心髒移植手術之前,從來沒有流過一滴眼淚。”
“怎麽可能,你在小時候總哭過。”阿多打斷了他的話。
“我媽說我很少哭,就算我受了委屈,也隻是生悶氣。”星搖搖頭說,“可是在我做了手術之後,身體就好像分出去一半,總是不受控製地流眼淚,我都快瘋掉了。”
“你來清溪鎮,是這個原因?”
“我猜阿奇應該還有什麽未了的心願。”星說道,“那天晚上,我看到楚蘭被那個董老板欺負,本來不關我事,可是我的心劇烈跳動,好像要脫離我的身體飛出來一樣,我自己都想不明白我當時為什麽會那麽憤怒。”
“所以你砸破了他的腦袋。”
“我太冒失了,隻覺得黑咕隆咚的巷子裏,拿磚頭在他腦袋上敲一下,肯定不會有人知道,沒料到他身體那麽強壯……”星略作停頓,繼續說道,“你說得對,老魏確實發現了一些事情。我很害怕,害怕離開清溪鎮。我這個人,飄飄****,走到哪裏都覺得不自在,到了這裏就不想再跑了,我想永遠留在這裏。可是老魏抓住了我的把柄,所以我也必須抓住他的把柄,這樣他就不能拿我怎麽樣了。”
“所以你想……你想讓他……”阿多似乎猜中了什麽,但還是不敢捅破那層窗戶紙。
“他說他想報仇,讓我幫助他。”
安靜的夜色中,隻能聽到兩個人此起彼伏的呼吸聲,阿多如一尊泥塑許久不說話,星也像祈禱一般等待某種啟示,他看著阿多的臉,覺得那裏有一層隱隱的暗光。
“今天在醫院,我靠著牆,不知不覺睡著了,我夢見了阿奇。”阿多終於再次開口。
“他怎麽樣?”
“他也在哭。”阿多睜著眼,仿佛仍然身墮夢中,和麵容模糊卻雙眼含淚的阿奇對視,“他說他還是想當一個盲人,安安靜靜,簡簡單單。”
“他真是這樣說的?”星有些恍惚。
阿多沒有直接回答,反問道:“阿星啊,你有沒有想過,你總是流淚,是不是因為你不喜歡你看到的世界?”
阿星也沉默了片刻,然後問:“我該怎麽辦?”
“我也不知道,可是,我覺得你應該好好問問你自己,或者,問一問住在你身體裏的阿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