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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裏,時有太陽光顧,南廣縣城的大街上,能偶爾看見早就煩透了寒冬浸**的年輕人迫不及待地褪去羽絨服、棉衣,換上薄薄的一層,褲腿上的破洞裏,一眼望去,是白花花的肉。年味還未散去,雪根還未斷,突然天空變黑,雪花會在刹那間光臨大地,房頂上,樹梢上,白亮亮的一片。南廣的天氣變幻莫測,時晴時雨。地勢高低起伏不一,天氣也一樣,三百米之內晴雨各半,經常是左邊一個樣,右邊一個樣,你下你的雨,我出我的太陽。南廣年平均日照不足80天,很多地方常年陰雨蒙蒙,霧氣滿目,四季變換沒有一個明顯的界限,經常是你穿你的襖子,我光我的膀子。往往一進入冬季,就會讓人感覺冬季太綿長,老是過不完;而進入暑期時,人們總是一開始就擔憂起天氣會突然變涼,寒冬不遠。南廣縣委書記趙雲芃開了一個玩笑,說南廣一年隻有兩個季節,一個是冬季,另一個是大約在冬季。還真是這樣,很多南廣人頗有感觸,而他們對外人介紹南廣的氣候時,總愛說:一山分四季,十裏不同天。

年味未散,人們卻坐不住了。趙雲芃在大年初三就給周楚陽打電話,說是給他拜年。“新年好啊,周總。”趙雲芃在那邊說。

“趙書記新年好!”周楚陽還他。

趙雲芃說:“為了確保你這個年過得更加充實,我必須親自督查這些日子你走親訪友的情況,順便了解了解項目規劃都有些什麽思路。”

“就隻忙著過年了,其他事情沒怎麽去想。”周楚陽說,“我是好不容易盼來一家人團聚,如此美好的日子,豈能辜負!”

“這麽說,你是想來個正月不完年不完?”趙雲芃笑著說。

周楚陽說:“這也大可不必,成年人的歲月模式,隻能是一邊虛度,一邊折騰。”

“管你怎麽虛度,我現在正式提醒你,從明天起,做一個忙碌的人,走親、訪友,吃喝玩樂,關心故鄉和口袋,麵朝大海,春暖花開。”趙雲芃送周楚陽一首“詩”,作為春節禮品。“這就算是給你拜年了。”趙雲芃接著說。

接到趙雲芃的電話時,周楚陽和彭玉素、趙小滿已經從羅卓老家回到城裏。現在,周楚陽正和陳霜江、朱立冬、顧羽、李峽等人商量板栗基地聯產承包的事。

周楚陽是臘月二十六回到羅卓的。那天,正值陽光傾灑,周楚陽的車駛進老家院壩的時候,母親和周全媳婦、周桐媳婦正在院壩裏磨豆漿做豆腐。和去年不一樣,她們不再是之前“為過年而過年”的狀態。之前的年是將就著過的,做豆腐、包湯圓,隻是為了應地方春節期間的習俗。今年,母親做這些,是為了迎接周楚陽“一家”,但她哪裏知道,和周楚陽回家的居然不是王白璐,而是很多年前離家出走的彭玉素也就是他們口中的彭二妹,還有一個她從不認識的小姑娘——她的孫女趙小滿。

“周家老大,你這是做戲給我老婆子看,還是……”母親說這話的時候,還沒有認出彭玉素來。

“媽,這才是你真正的兒媳婦。”周楚陽把彭玉素領到她身旁,又指著身邊的趙小滿對她說,“這是我們的孩子趙小滿。”

彭玉素笑著向老太太鞠躬,並對趙小滿說:“快叫奶奶。”

趙小滿叫了一聲“奶奶”,過去扶著老太太的肩膀,一隻手在她臉上撫摩了一下。“奶奶,你的皺紋好深。”

老太太一時沒緩過來,呆呆地立在那裏,隻一隻手伸出來緊緊捏住趙小滿的手,半晌才說:“我孫女應該是周小滿,怎麽能叫趙小滿呢!”

“那我就叫周小滿。”趙小滿說。

老太太對周楚陽說:“周家老大,你告訴我,這些年你們是不是一直在一起,瞞著我老婆子到現在?”

周楚陽說:“不是的,我現在才找到她們,她們吃了不少苦。”

周全在一旁對母親說:“老媽,你還糾結這些事情幹啥呢?都這麽多年了,就是仇人也應該忘記仇恨了。再說,也不關我嫂子什麽事。”周桐也說:“就是就是,你這老太太就是封建思想太嚴重。”

“我還能說什麽,泥巴都蓋到脖子上了,就怕你們死去的爹不高興!”老太太轉身拿起磨盤上的一隻篩子。

周桐媳婦說:“爺爺什麽時候跟你說他不高興了?托夢給你的嗎?你要是還這樣想,年輕人的幸福就沒有了。”

“就是啊,孩子都長成大姑娘了,事實還能改變嗎?你就安心接受這個兒媳婦吧,從此我們就一家團圓了。”周全媳婦一邊說,一邊抹眼淚。

彭玉素跑過去接過周楚陽母親手裏的篩子,說:“我來吧,您老好好休息。”

老太太仰起頭打量彭玉素,拿篩子的手鬆了下來。彭玉素望著她笑,說:“父輩們幾十年前的過節,一直讓您耿耿於懷,我能理解。現在,還望母親大人不計較之前的事,收留我們。”

趙小滿跑上前來,攥住老太太的手說:“奶奶,現在都新時代了,你就不要抱著那些恩怨不放了,你看你兒媳婦多體貼,一回來就幫你幹活兒。”

院壩裏的人都在悄悄流眼淚。周全的女兒珍珍也來到她們麵前,板著臉對奶奶說:“你這老古董,要再把伯娘和姐姐嚇跑了,伯伯就一輩子單身了。”

“滾一邊去!”周全媳婦一邊哭,一邊把孩子拉到一旁,說,“怎麽能這樣跟奶奶說話呢?人家現在心裏高興著呢。”

老太太轉身往屋裏走,邊走邊小聲地說:“我還能有什麽呢?隻要你們都好好的,把日子過好,啥子我都可以不計較。我這身子骨也快不行了,過兩年就到土巴裏陪老頭子去。”

過年期間,一大家人煞是熱鬧。彭玉素和周全、周桐兩人的媳婦一起做豆腐,磨米麵做湯圓,把之前宰殺的年豬肉放在土灶上熏製成臘肉,倒是忙得把其他事情都忘卻了。趙小滿與兩個叔叔的孩子們在村裏閑逛,見人就說話,主動介紹自己是周楚陽的女兒,村裏的人們都誇她漂亮、大方,私下裏都說周楚陽有一個了不起的女兒。

大年三十,彭玉素用一個大甑子蒸了滿滿的一甑子飯。南廣的習慣,大年三十的飯要蒸得冒上甑口,隻有飯蒸得多,才能保證次年五穀豐登、六畜興旺。周楚陽的母親說:“三十晚上的飯,十五晚上的燈。往年,我們蒸一甑子,能吃上四五天。現在你們回來,更要蒸得多一些,今年才是真正的團圓年。”彭玉素笑著對老太太說:“如今形勢好了,大家在外麵都掙了錢,好菜好飯保證您老吃不完。”母親說:“倒不是這回事,無論有多少錢,日子都要過好,隻要你們以後好好的,不再分開,我這老婆子就是天天吃糠吞爛菜葉,心頭也照樣高興。”

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吃年夜飯。照例,吃飯之前要先給祖先們燒香供飯,孩子們要磕頭。飯菜擺好了,孩子們齊刷刷跪在一起,周楚陽的母親拿著香蠟站在他們旁邊,說:“兒們,要好好記得祖先,讓他們保佑你們考取功名。”她又對周楚陽說:“讓滿滿專門給她爺爺磕個頭,老頭子要是見到這丫頭,肯定歡喜得很。”

吃飯時,趙小滿坐在奶奶旁邊,勤快地給她夾菜、舀湯,讓老太太很是感動,說:“丫頭啊,你和當初你爹一樣,是個有膽的人,咱們老周家的孫子輩,要靠你帶個頭,以後,必須奔個人見識。”

鄉間過年,雖不及幾十年前那麽純粹、樸實,但也還像那麽回事。歲月流逝,物隨境遷,現在的人們對於過年,隻不過是按照既定時間和家人團聚而已。特別是在城裏,過年就是一大家人窩在屋裏吃酒打牌,走親訪友也隻是在飯桌上,沒多大儀式感,滿腦子想著的是過完年回到各自的崗位上,工作的工作,掙錢的掙錢。離開南廣的這些年,周楚陽的大部分春節是在外麵過的,有時候是在朋友家裏,有時候是邀約三五朋友去某個景區浪費光陰,更多的時候,是在廠子裏和那些沒回老家的員工一起吃年夜飯,在大年初一到初三搞搞象棋、乒乓球比賽等小活動,倒也很像那麽回事。小時候,人們是盼著過年的,大人小孩都盼。大人盼過年,是可以用幾天的時間釋放一年的勞累和疲憊,不管家裏有沒有錢,都要放一掛鞭炮,貼幾副春聯,和親戚朋友們互相走動,溝通溝通感情。小孩盼過年,是奔著好吃好玩去的。平日裏,農村人不富裕,能吃上肉,得趕上有親戚來做客。過年期間則不同,隻要家裏有,就可以急赤白臉地吃。南廣的鄉間是有風俗的,過年期間不能批評孩子,更不能打孩子,有什麽調皮搗蛋出格的事,先積攢起來,到了正月十五以後再慢慢算賬。周楚陽在這個時候想到孩提時代,那時候過年,一到大年初一,早早吃了湯圓,人們就邀約著去到郊外,找一塊空地玩耍。小孩子們出去了,大人們也跟著出去,在田間地頭抱著手看孩子們的遊戲。那時候,家裏沒什麽好吃的,三十之前,花生、核桃裝在一個籃子裏,放在炕籠上,沒人敢伸手去拿,但一到初一早上,你抓一捧,我揣一袋,一會兒就隻剩下一個空空的籃子。花生、核桃抓完了,沒什麽好拿的了,周楚陽就從筲箕裏把豬大腸煉油剩下的油渣抓一捧揣在口袋裏,到背後的山岡上去了。村裏的夥伴都聚集在山岡上,他們在那裏玩的是“丟窩兒”“扇豆腐幹”“跳城”“摔跤”等遊戲,這些都玩厭了,就學著戰鬥片電影裏的情節,一隊裝成紅軍,一隊裝成敵人,打遊擊戰。打了幾仗,要是天還沒黑,就用一粒花生或一個核桃把村裏劉家傻子哄過來,摁在地上,逼著他學豬叫……這些能記起來的,就算是往事吧!不得不說,周楚陽對往事的記憶是沉痛的,因為在他剛長成一個成年人而心裏還留戀著美好的少年時代的時候,他的父親就死了,死在彭玉素父親的鋤頭下,是因為搶田水。

周楚陽在家裏待的這幾天,倒是無比舒心、愜意,可以說,離開家的這些年,他第一次感覺到過年是快樂的。每天看見彭玉素在屋子裏進進出出,做這做那,心裏的家就更加堅固起來,何況還有一個女兒,正值青春,整日蹦蹦跳跳,偶爾給這個大家庭來點歡笑——這日子還有比現在更好的嗎?他在夢中也經常重複白天的場景。

大年初三,原本吝嗇的太陽還是繼續把清輝灑向羅卓,讓這個年充滿陽光。周楚陽與彭玉素商量:“趁著好天氣給人帶來好心情,咱們得回到城裏去,見見這些回來過年的大神。”

彭玉素說:“先把你基地上的事情研究好,安排下去,不能拖延。春天來了,春風一吹,萬物發芽,要抓住時間留下準備外出務工人員,給他們在家從事生產的機會。”

“之前已經研究好了,用一天的時間安排部署一下就行。”周楚陽說,“今天陳霜江也在城裏,回去我們就落實這件事情。”

趙雲芃給周楚陽打電話的時候,聯產承包一事已經研究妥當,正在準備相關文件。

陳霜江在南栗占有一定股份,卻不怎麽過問那一坡板栗。按照他自己的話說:“錢要出,也要賺,幹事情嘛,答應不了。”也就是說,他相當於把錢一掏,就等著分紅。現在,陳霜江也有意回到南廣發展,就這事,他專門“請教”周楚陽:“有沒有直截了當的生意?我可不願意以什麽鄉愁的名義回來,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全是你們文化人的歪點子。”

“你是說,保準賺錢的?”周楚陽問。

“就那麽回事。生意人嘛,目的就是賺錢。”陳霜江說。

周楚陽說:“沒有。你在廣東做紡織做得好好的,為什麽要急著回來?”

“想家唄。”陳霜江說,“早晚都要回來的,還不如現在回來,反正外麵的生意也不好做。”

“外麵的生意不好做,南廣的生意就很好做嗎?誰能保證你一定能賺到錢!”周楚陽說。

陳霜江說:“你這猴子,明明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偏偏要在嘴上擠對我,我是說,有沒有短平快的項目。”

“當然有。”周楚陽說,“自己去找縣委政府認領。”

“不通過政府就不行?”陳霜江問。

“當然行啊,如果你真的不願意接受政府的扶持資金,又何必非要和政府打交道呢!再說,那些領導個個都是讀書人,哪像你陳電影,一副土豪的樣子,對萬事萬物都漫不經心。”

一聽說政府有資金扶持,陳霜江馬上轉變了態度,說:“有扶持當然不怕讀書人,大不了買本《新華字典》再認幾個字,學幾個成語。”

“現在你知道‘鄉愁’兩個字不是空的了吧?”周楚陽取笑他。

“不空不空。”陳霜江說,“空的是我,我這個出家人,四大皆空。”

“鄉愁不僅僅是一份責任,也是一種擔當,從某種角度來說,也是一份紅利。”周楚陽說。

陳霜江笑笑,誇周楚陽書讀得比他多,也善於思考。“小時候就忙著看電影了,偶爾寫寫電影預告,也沒把自己寫成書法家,說起來簡直是終生遺憾啊。看來,我明天就得去買《新華字典》,努力補課,爭取早日讀懂鄉愁。”